雪人
在洗萃宫里,杨嫔永远是最忙的那个人。
厨房里的瓜果不新鲜,但好在天冷,没有烂。
顾让坐在灶台后生火,大锅内的糖水烧开后很快变得浓稠,杨嫔用大勺搅了几下,对顾让道:“让儿,可以了。”
顾让挑动灶内草灰,把火熄了。
糖水被舀出来,放置了一会儿后凝固在一起,杨嫔拿刀切成小块,用油纸仔细包好,逐个放到小陶罐里,快装好的时候她抬头,见顾让看着自己,就拆了一颗递到顾让嘴边。
“让儿,尝尝母妃做的糖?”
顾让抬手接过,塞到嘴里咬了一下,咔吧一声,糖块四分五裂,爆出一股浓重的酸甜味。
“好吃吗?”杨嫔笑着问。
顾让点头。
“那母妃教你怎么做,好不好?”
顾让扭头看向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灶头。
杨嫔愣了一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瞧母妃,都糊涂了。”
她的笑意中带了一丝忧伤:“母妃把做糖的方子写下来,等你和敛敛长大了,就可以自己看着做了。”
顾让没有问杨嫔为什么不能等他们长大了后再教她,她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只是点了点头。
顾敛一病就会病很久,药不够喝,顾让每隔三四天就要去一趟太医院。
她常常独身走在那条长长的宫道上,偶尔会碰见一个很奇怪的人。
那人和地上的雪一样白,粉雕玉琢,像一个雪人。雪人有一双玉做的眼睛,看人的时候像冬日里寒凉的日光照下来。
雪人内里是北方的雪堆起来的,没有杂质,外面裹着的一层却是南方的薄雪,从地上拢起来的时候总会混着泥沙,所以雪人看起来总是灰扑扑的。
他们从来不说话。
或相向而行,或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某日雪人忽然凑过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他挡住了顾让的路,顾让想绕开,他就跟着往旁边跨了一步。
“我不认识你。”顾让说。
雪人的眼睛微微瞪圆了,过了一会儿指着地上说:“你那天在这里救了我,你忘了?”
顾让眯眼看他,才认出他:“我没有救你,是你拽着我不让我走。”
雪人说:“那也是你先踩到我的手。”
顾让说:“对不起,我以为是死人。”
雪人的眼睛又瞪圆了,半响说:“好吧。那你叫什么名字?”
“顾让。”
顾让回答了他,抬脚继续往前走。
雪人依旧跟着她,一面看她一面倒退着走:“你姓顾?那你是公主?”
“我知道了——你就是六公主对不对?”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你在听吗?”
“对了,我叫赵开。赵钱孙李的赵,开心的开。”
“你记住了吗?”他拉长声音重复,“你记住了吗?”
顾让拐进洗萃宫,说:“记住了。”
……
新一年到来的时候,顾敛的病终于好了。他和顾让并排坐在灶台后面,抱着糖罐,低头一颗一颗地数。
数完,他递给顾让一颗:“妹妹,给你吃。”
顾让咯嘣咯嘣地咬。
灶火噼里啪啦地燃着,顾敛的脸蛋被熏红了,他又开始数糖,杨嫔隔着灶台问他:“敛敛,你在数什么?”
“我在数还要喝几碗药。”顾敛脆生生道。
在他的认知里,糖和药总是挂钩的,一碗药一颗糖。有药就有糖,有糖就要喝药。
他没有难过和排斥,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杨嫔听了却不说话了。
顾让抬眼,看见这个总是温柔笑着的女人被击溃了,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敛敛,你要坚强,等长大了,就不用喝药了。”
“真的吗?”顾敛问。
“真的,母妃不骗你。”
顾敛认真点头:“母妃,我会努力长大的。”
他说完这句话没多久,又病倒了。
整日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很少。
杨嫔再也维持不住笑容,面对顾让时总是会下意识抹一把眼睛,但其实没用,眼泪被抹掉了,眼眶还是通红的。
在顾让记忆里,她从来没有流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
顾让没有问为什么,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在太医院和洗萃宫之间来回,饭点坐在灶台后面塞柴火。
一日深夜,顾让在睡梦中听见了压抑的、悲怆的哭声。她走出屋子,发现是杨嫔在哭。
杨嫔看见她,勉强止了哭,走过来给她裹上了过长的绵氅,抱起她坐到门槛上,仰头望着天际的弯月。
“母妃是不是吓到你了?”
顾让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