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亲
绥中城的仲夏比往日来得更猛烈,一连下了十五日的雨。唯一日天边泛起一点灰白,却又很快风卷残云落下黑幕。
明明是白天——
城门大开,一行白衣素缟的人随着车架缓缓行进,漫天黄纸铺在身后,列队最前的唢呐班子声响快将人耳鼓破。
晏含山循着声音掀帘,但见街头平民四蹿,有的撞上了队伍来不及逃,便三三两两抱头蹲下。她再定睛一看,中段八人扛着一口黑色大棺,却不知扶柩戴孝的是何人,连灵位都是由下人抬着进城的——这是绥中的正官道,直通向皇城跟前,能在这条路上奔丧……
含山心里萌出不好的预感,因为她顺着队伍遥遥望到棺材后面打头的,正是身穿甲胄的天策府一行。棕马上,晏屺光脸色疲惫,眉头紧锁。
她立刻披上外衣,取了头纱夺门而去,顾不得琴铺的易师傅忧心大喊:“女公子!就要下雨啦!”
话音刚落,天边一道雷劈下,雨如倾盆的水成灾。
***
晏含山赶回家中,她的阿娘似已等候多时,正站在檐廊下,反复借着摇曳的灯笼读着什么。她又抬头看了一眼乌蒙蒙的天空,再环视了一眼零落的院子,竟一个人也没有,而一向机敏慈慧的母亲,不知读什么那么入神,连她跑进院子里都没发现。
“阿娘……我刚刚看见阿爷和季叔父他们进城了。”
温宜这才侧过头来,愣半晌,只问:“山儿回来了,你阿爷身形如何,可瘦了吗?”说着,两滴泪却不自觉从眼眶里夺出。
含山低头拧了一把湿漉漉的裙子,愈发觉得不对,照往常,阿娘见她衣衫湿了一滴水都得先絮叨半天,今日却魂不守舍文不对题地问了这句没脑的话。
“瘦不瘦,等他归家你不就知道了。”她接过温宜手里的纸张,预备一目十行览了过去,可才落在第一个字上,浑身就如遭了雷劈一样。
“休书?”含山不可置信又问了一遍,然后接着往下读了第二张纸。
这第二张纸写的,是天策上将晏屺光,与他女儿的断亲文书。
“阿爷何时来的信,我怎么会不知道……”她垂着眸,眼睛瞬间被水雾模糊了,一滴一滴打在泛黄的纸上,洇湿了苍劲的字迹。
温宜说,齐国的铁蹄盘踞边疆,不着半年就反吞了魏国三座重城,两国打得不可开交。阿爷奉命带着天策军辅佐太子亲征,挥师南下,还没到白河城呢,仗打赢了太子却死了。
一如枕边人默契,晏屺光即刻修了三封书信向家中,一封着温宜遣散家中众仆,另二封当如晏含山此刻看到的一样,书信的最后四个字,都是:越快越好。
太子死后,唯恐牵连天策府的家眷,不得已出此下策。而晏屺光深知,这八成是个阴谋。
边地乱作一团,到处在抓捕护驾不力的人,信使走不出去,磋磨十几日,竟然才和送葬的队伍一同进了京。
温宜这才将下人都遣散了去,还没跟女儿再说几句体己话,天策府的大门就被官兵蛮横撞开,紧接着百十个身着金甲的御军将里外围得水泄不通。
不由分说,几个壮汉就上来架着温宜和晏含山的胳膊往外拖行,晏含山愤恨道:“天地昭昭,晏将军还未定罪,凭什么抓人?”
那领头的御军一幅不屑的嘴脸:“抓了你们,不就能定了么?”话罢刻意瞥了一眼面色苍白的温宜。
温宜几乎立时知道朝堂上那帮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她未明示,只如泄了气的风筝,任人拿捏:“我跟你们走,但放了她,她不是天策府的人。”
领头那人只是微微沉思了一会,因为上头的人的确只着重交代过,要抓晏家那个齐国的女贼,还有他们独一的儿子,确实也没提什么女郎的事。
温宜是识时务的,见那狗腿没有阻拦,她才狠狠挣开被桎梏的双手,斜睨了他一眼道:“我与这位小女郎还有几句话交代。”
“阿娘,我不能离开你,我不能离开阿爷,我不走……”晏含山已然泪湿了,两颊潮红,糯声道。
“胡扯,谁是你阿娘?还不走?还不走,等着给天策府陪葬么?”
含山没见过什么大场面,彼时除了哭,什么也不知道。
温宜是有那么一瞬后悔的,他们不想让心尖的女儿卷入朝堂旋涡,便从来不同她讲那些厉害关系,这厢却只能以这样残忍的方式来告别。
虽然残忍,但很直接。
“将军为了魏国征战大半辈子,他是魏国的恩人,魏王对此事一定会思量再三,你不必太忧心。”温宜哽咽,又颤抖着拨开女儿的袖口,不忍地碰了碰那细嫩小臂上被粗汉拽出的红痕,实在如剜心一般:“只是今后的日子,你们要照顾好自己。”
“往南边走,云浮、雁门关、天子湖、千叶林。你要活下来,我和你阿爷才有希望。”
最后一句话,她刻意压低了声,但晏含山凝视着阿娘的唇语,也一瞬就明白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