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白日惊雷雨
“为什么单单对下官发难呢?”
方至入伏天里,布政使司后堂已经置起了冰山。兴安知府却仿佛仍受了溽热一般焦躁,攀着面前的几案,将一张满是交错涕泪的老脸往布政使面前尽力伸着。愈说愈激动,直是唾沫横飞。闹得本是摇着纸扇的布政使将扇一拢,皱眉后仰,拿扇柄抵着兴安知府的肩往前推:
“谈兄,谈兄莫急,先吃茶再慢慢说。”
“下官咽不下啊!”
兴安知府一拍大腿,爪子一伸,啪地狠狠钳住了布政使拿扇的手,奋力恳切地上下摇晃。任谁体味了那力度,都要对府尊老爷的不甘和委屈感同身受的。
“这是冲下官来的吗?这分明是冲方伯您来的啊!方伯,下官可是您任命署理的,他怎么敢的啊?营兵闹饷是下官教唆的吗?巡抚、巡按查出来的亏空是在下官任上吗?从头至尾,下官拿过道台的顶戴俸禄吗?”
“下官本不过是区区一府长官,上负圣恩和您的赏识,下见黎民如蹈水火,这才接过了粮道的署理。他区区一黄口小儿……他区区一勋戚公子,眼高于顶!他知道什么是为官之难吗?他看不起下官,以为下官是一等贪鄙愚顽之人,难道不是在质疑您的识鉴吗?他安心要让下官担上亏空的名头,难道不是往布政司泼污水吗?!”
“下官后悔啊!方伯,下官怎能受此侮辱呢?真后悔啊!”
布政使抽了抽手没抽动,低头看了看自家被捏攥发白的手掌,再看看兴安知府的老脸,真诚地喟叹道:“不瞒谈兄,我也挺后悔的。”
兴安知府如闻纶音佛语,满面感佩地摇了摇,手上更加了一份力度。
布政使闭目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十天半个月的时间,连家眷都还没到西安府里。他贾玉渊又不是前朝陈瑛,难道你是黄观或者王叔英?甫一上任就要置你于死地?那些账目究竟是何说法?”
“若真是他信口雌黄,胆敢如此造谣污蔑朝廷命官,我拼着这一身官服不着,也要到文渊阁里问问首辅怎么教的学生!”
老于宦途的兴安知府丝毫没有停顿,甚至嚎得更大声了:“方伯真真是体贴下官,真真是明鉴千里。方伯啊,这账目您都是知道的。米麦等细粮是营兵们的军粮,豆子这些粗粮是马料,历来细粮短缺就用粗粮抵替。可粗粮也没了,号草连供驿站军马都供不起,这些事儿也和您说过的。前任督粮道在雁塔一带访求收购粮食,那批文也是有您司里的参政、参议署了名的。”
他毫无退避地迎着布政使一瞬森冷的目光,紧紧抓晃布政使的手不放:“下官懂什么?署理这区区几天时日,下官驽钝,也不够查账的啊?下官也只是看着账目公文上的名姓印章色色齐全,这才签了结报。方伯,下官虽不是抱薪救火者,也勉强算是替咱们陕西粮道顶了这个空隙吧?怎么,怎么现在来了个强横道台,就要下官冻毙风雪啊?他就是勋戚也不能不讲道理吧!”
“他一未向科道举证,二未将你书报科道,三未闻有弹劾递京。”布政使依旧和风细雨,只是腕上使劲猛地一抽,收手拢在袖内说道:“言辞固然可恶,拖延交卸耽误公事也是可恨。但你万不能血口喷人,平白坏了同僚之谊。”
兴安知府只是盯着布政使,从鼻里笑了一声。
陕西乃是西北储粮重地,上下官员全指着钱粮发财,如今明眼都知道粮道是个烂摊子,朝廷从翰林官中选任就是要涤清此署,都等着看新任粮道要怎么查旧账。
糊里糊涂过去了,大家继续上下其手中饱私囊;认认真真查得急了,莫说奏报,人能不能走出陕西都是两说。
然而怪就怪在兴安知府倒了大霉,偏生遇见这么一个既不为民做主、也不愿和光同尘的主儿,偏生是拿自己开刀。他在粮道司里措手不及,被贾珠夺了声势,回头一想便知是盯上了自己。这厢督粮道逼他认下了之前的烂账,自己的四品知府还能保住吗?甫一上任就逼走了一个四品实缺,以后谁等闲也不会明着对着干,就不怕这年轻道台脑子一热,专盯着一人整吗?
自己就是先例啊,传出去不都得说他活该,专坑接任官!官当久了,谁交接的时候没遇见过恶心事。这么下去自己官保住了,官场里的名声也要臭了!
兴安知府自觉肩膀小扛不住这等风浪,干脆找上了当初命自己署任督粮道的布政使。陕西多少知府、布政使下多少参议参政,怎么偏偏叫自己署任了这个缺呢?粮草换来的燕窝人参是他一人享的吗?
布政使不过是被忤逆的恼恨,自己可是要丢官印了!
然而此时布政使恼恨归恼恨,多半却不是兴安知府所猜的那般恨的是他自己,而是贾珠。
识人不清又怎样,上任获罪的督粮道还是吏部选出、内阁题奏、天子批复的呢。也没听说吏部尚书和阁老们怎样,天子不照样圣明烛照?可恨的是这督粮道就任杀鸡儆猴,儆的是布政司。试想赶走了一个自己任命的署理,以后分管粮储的布政司参政、参议官,还有底气在他面前抢班夺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