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旧俗疲庸主
历观史上诸宦前辈,昌隆之道皆在于使君父安乐,否则便有灾祸临头。
贯通经史的内相戴权当然知道这个道理,然而年岁日增,万岁爷是越来越不好伺候了。或许是诸事不顺的缘故,今岁尤其如此。
像今日此时文武议事罢已经有些时候了,眼见外头日沉月升,御帐还没什么动静。
小太监添了炭火,呵着腰从暖香的御帐中走出来,见戴权拢着绯袍,站着借篝火光和月辉看手里的奏本。当即堆起笑,小声和软地请安说道:“老祖宗,万岁爷传您呢。”
他还是小孩子模样,见戴权神色温和,又大胆子悄悄说道:“万岁爷怎么还不歇息呢?方才奴婢见着万岁爷只枯坐看书,半天也不翻一页。”
戴权瞥他呵斥了一句,只是不大严厉,也似乎没有动怒。他将身上沾了寒气绯袍一脱放在小太监手上托盘中,轻声警了一句:“再这么公然嘀咕万岁爷的事儿,仔细揭了你的皮!”
说罢也不用人帮着打帘,一掀帐帘进去了。皇帝果然是在御案后“枯坐”,戴权一眼便见着那案上茶盅似乎已经没了热气,茶盖只管丢在一边。伸手一试果真瓷凉。
于是戴权轻车熟路地重新取了干净茶碗烫过,盛了半满的清茶换下凉茶,这才轻轻笑道:“小兔崽子们越发不当心了,奴才回去就好好教训。只是万岁爷气闷也罢,千万紧着身子才好。”
近身侍候皇帝的内宦们自然有这内相一一过问,只是明里却属于六宫都监。皇帝听了他这一问,仿佛魂魄方才招了来似的,高居庙堂的木雕终于活了过来,微微侧了侧身子,偏头看着戴权说道:“大伴会调理人,其他的就差一截儿。”
戴权并不接这一句夸,且凭着他对皇帝的熟悉,反倒苦脸:“奴才和‘调理’两字儿再是不沾边儿,不过是见兔顾犬、亡羊补牢,勉强还能算是裱糊匠罢了。”
“见兔顾犬,也要有犬可顾。”皇帝笑了一声,“看看一群文武的样子,真是国之栋梁。”
戴权不答,只是垂头跪坐在斜前,手上垫着绢布,一本一本整理着皇帝翻过而显得杂乱的奏本公文。
皇帝看着他不疾不徐的动作,无意识也慢慢长舒了口气,缓了缓问道:“方才那小太监出去和你说了什么?”
戴权仰头笑道:“万岁爷真是明鉴千里。那小孩儿也是操心着万岁爷呢,和奴才抱怨万岁爷不肯歇息。”
皇帝似是不大信:“他能多大?看着垂髫小儿,也知道操心抱怨这些?”
“都是穷苦人家的小孩儿送进宫里长这么大,知道衣食都是隆恩,自然感激,也比等闲的小儿懂事。”戴权说这话儿时带着哀悯慈和,像品行高洁的老儒似的,“所以有时候出了差错儿,也看着可怜,能闭眼纵容就罢了。”
皇帝笑道:“你便不怕纵着纵着,给你纵出大祸来?”
戴权摇头:“奴才宽纵,也是在规矩里。正经有了什么,还是跟着您的步调走呢,您才是君父。”
他和和气气地笑劝道:“奴才这样无根残漏的人觍着脸这么说,外头的百官臣工、亿兆生民更视您为君父。您生气,就好像儿孙糊涂,正要为父教训,究竟诸公的心还是好的。”
“是这样么?”皇帝反问道,“‘臣不可以不争于君,故当不义,则争之。’然而若无王卿,方才朕险些因动怒而‘身陷不义’,‘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
此言皆出于《孝经》,皇帝是拿孔圣“事父母几谏”的言语来堵戴权那“满朝皆是忠臣孝子”的评断了。老内相万没想到皇帝现下竟气的是没有诤臣,以他机括之快,也难得怔了一怔。
然而他很快也咂摸出来,皇帝这不是真想要人指手画脚。而是他内里其实仍是忧心忡忡,生怕败覆,只是面儿上不肯流露出来而已。
从前最能折颜进谏的,当然是甄桐。此时与其说是皇帝恼怒于无诤臣,不如说是忧虑于臣下无能累害朝政,面上却是一派歌舞升平来糊弄君上。
想及方才皇帝“无犬可顾”的言论和之前冷眼旁观的君臣议事,戴权内里明悟,只是仍装着不知,就着皇帝言语认真说道:“天威难测,君子尚有三畏。君父一怒,等闲都战战兢兢不敢言的。”
“离了这儿,怕是就不畏了。否则勋贵武臣子弟也不至于堕落如此,朕也不至于这么难心。王卿再辞又能怎样呢?说起来军中名门子弟不少,随军料理军务的人一面要镇压着骄兵悍将,一面要沟通地方和朝廷,找谁去?牛公倒是合适,总不能叫堂堂九省都检点去做。”
皇帝言语至此冷笑起来:“王卿磊落恳直,到底也不能将这话儿公然说出来。青黄不接,说破了上下一齐没脸,朕是真羡慕当年平漠南漠北时英杰辈出的盛况啊。”
能替代王子腾的人当然还有,只是最后还是他走马上任。戴权知道这是皇帝纳谏而不从的毛病做崇,此时听他这么一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戴权又回味一遍,记下皇帝这番言语,预备着之后便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