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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亲这天,礼数繁琐,月绯不免忙得晕头转向。她大早上起来,至今只饮了一杯酽茶,就几块龙井茶糕。身上礼服厚重,月绯却戴着珠翠满头到宫中拜见帝后和太妃们,最后领了储君元妃的册印才算完。
下午皇帝还要去太庙告祖。月绯到时是要与司承云同车前往的,只不过那死玩意儿自从行完了上午的礼便马上跑得不见踪影。
月绯猜他到点儿必还得活着冒出来,也不管他现下在何处就木,心里咒骂着,鲸吞了宫里给的鸟食,饿狼般跑出去,准备就近跟司澜音讨点零嘴,赶快填进肚子里,以防她还没正式当成太子妃,就化成了一条饿死的鬼。
崔纾却挡在了她前面,拦路问:“王姬可是在寻殿下吗?”
月绯经她没头没尾一问,霎时有点懵,旋即回过味儿来,面不改色地说:“带我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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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半残,随风飘坠,零落在玉砌雕栏之上,碾成玉肌脂滑、半寸斜红……
禁庭年年如此,代代如是,都已看惯。
司承云想起很多年前,大约是他十二岁的那年,他得了失语症。
此事鲜有人知,因为他毕竟是大周的皇太子,储君生了这样的怪病,显然很是不祥,尤其他的父亲还残害血亲、满身杀孽,对此尤为忌讳。
崇文馆的师傅说他温柔内向,不善言辞,父皇每每听见这话,总不自觉微皱起眉,偶然瞥向他的目光冰冷、疏离,从不像在看自己的儿子,倒似陌生人也不如。
也是这样一个芳菲将尽的时节,他到了御书房,父皇站在窗前,侍弄他的兰花,那只猫却蜷在御座上,暮春的暖光洒入,照得室内暖融融的,惬意安适。
司承云却只觉寒凉。
父皇有一副精致冰冷的皮囊。他年轻、俊秀,身量因为瘦削显得纤长,姿态散漫,神情倦怠,仿佛对一切都看厌了的模样,他身上珠白色的单袍松松宽宽的挂在身上,光滑熨帖的面料自然地垂坠下来,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两肩线条,清瘦见骨。
就是这样一个背影,斧凿刀刻般印在司承云心里。
他侧头看过来的眼神有狐疑、探究、打量。
父皇问:“还真是不能说话了?”
小小的司承云跪在地上,闻言仓皇地抬起头,指了指自己,摇头。
上面的人目光幽沉,沉寂了很久,他抱起臂,斜靠在窗边,逆光而立,叫人看不清脸色。
“那你就好好休养去罢。”
他话说的随意,没有多余的关心,好似多年的栽培不值一提,一旦这个孩子失去价值,就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让人厌烦。
司承云纹丝不动地静听着,他还这样小,却有了暮气,老僧入定般跪在那里,听到他说,才磕了个头。
他的父皇转头对侍候在御书房的沈安鹤说:“太子病好之前,暂且不要在东宫待着了,那里人多眼杂的……”
高阳帝话音一滞,瞥向旁边的司承云,淡声道:“出去吧。”
司承云便无声地退出去,西下的橘黄色光线极大地拉长了他的影子,形单影只,骨瘦伶仃,分明是个年幼的孩子,却像偌大宫城里最寂寞的人。
去时的路上遇见了皇后,她身边的使女提着一只精致的漆描金三层提盒,皇后的神情比平日里任何时候都要柔和温煦。
司承云的眼睛忽而一轮,目光定在她的肚子上。
她手上没染蔻丹,素白的手指上戴着一枚红尖晶宝葫芦金戒指,手覆着的地方,她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
从生了他的那个妹妹之后,皇后终于又怀胎了。
司承云僵硬地转回眼珠,牵动唇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扯出一个诡笑。
但他很快低下头,领着一个老太监迎了上去,远远地跪着。
前面皇后的身边仆从环列,他们衣着鲜丽,霓裳云髻,真仿佛神妃仙子也不如。
皇后少有气色这么好的时候,她的神情是那样温柔,非但一扫往日若有所失的惶惑慌张,连眼神都清明了不少。她似乎真的是一个满身书香气的女子,秀丽文雅,端庄贞静。
“是云儿啊。”
她的母性从未如现在这样强烈。
“怎么样了,听说你说不出话了?过来,给母后瞧瞧。”
司承云依言上前。
薛氏怜惜地摸摸他的头,温声问:“可是近来功课上逼的太紧了吗?你且先把那些放下,不要管它们,等休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司承云很乖巧地点头。
她又问:“方才去见你父皇了?他说的什么?”
司承云身后的老太监便说陛下让太子殿下出宫休养。
薛氏哦了一声,触着他发顶的指尖像在刹那间过了电,倏地一颤,她手上一顿,慢慢把手收了回去,若有所思的自语:“这样也好啊。你就听你父皇的,好好休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