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在梦中(五)
却连沉默的抗拒都做不到。
袁盎趁着夜色踩住他的脚,提醒他不要再说免得被别有用心的小人听到。“我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你认为这个国家会再出一个骊姬,中原像晋献公死后那样陷入混乱。可是如果栗姬成了吕后那更可怕,你知道陛下向她托孤时她说了什么吗?高祖八个儿子,吕后至少谋杀了四个。陛下有十四个儿子,如果栗姬效仿吕后,那陛下就起码要失去七个,你是他你也舍不得。”
“一个妒忌女人的气话罢了,怎么能把那当作废黜太子的依据。”
“可是如果最坏的结果发生了呢?陛下无法相信栗姬了,她做什么陛下都认为她别有用心。”袁盎拉着周亚夫走到河岸边上,河岸两侧蒹葭雕胡萋萋抖动着,对着无波的水镜梳理妆容。他们脚下平沙细软如缎,偶尔会有紫龟绿鳖慢腾腾爬上沙地,试图在里面寻觅些吃食。
这里风是清的水是绿的,里里外外没有一颗乔木,只有鹧鸪鹈鹕成群来去。他们可以一眼望尽风景,不必担心有人偷听。
袁盎还是老样子,语调平稳又轻快,像是泰山今夜塌了他也可以安心睡去。“事情已成定局,你也不必挣扎,还是按陛下的意思办事吧。栗姬已经吐血而死,她的家人中曾有显赫地位的全部处死,卑贱的也被赶出长安,栗太子孤零零地成了临江王。如果你们是真心为他好,就接受现在的新太子别再为他鸣不平了。”
他侧过身看像华盖一样庞大的鸿鶂群从低矮的丹青树飞出,它们在月照下连绵成一片,很快隐没在黑暗中。“你知道吗,邓通前不久死了,穷困潦倒神魂全乱地倒在他寄宿的人家里。谁能想到他有这么一天呢?文帝曾经把蜀郡的铜山赠给他,随便一次赏赐就达到百万之多,在他最富有的时候财物之丰甚至压倒文帝。可是他只说错一句话,我们现在的陛下就几乎逼死他。”
他状似不经意地说:“许负说你和他都是注定饿死的命格,他的命运我们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你可不要步了他的后尘。”
周亚夫沉默了很久,久到袁盎不认为他会回答的时候他开了口,“你之前说你会因为口水招来杀身之祸,这是什么意思?”
袁盎浑不在意,“我和你一样有了身份显赫的敌人,他恨你差点要了他的命,恨我坏了他的好事。”
“梁王刘武?”
“除了他还有谁?他是一个贪得无厌的疯子,自从知道是我说服窦太后,就日夜想要了我的命。昨天我过安陵城门时就遇到了他的刺客,那个年轻人自进了关中就按剑而眠,把我的脑袋当成黄金或者官职,没休没止地想要快点拿去梁国。他的剑擦得又干净又明亮,他的手也有力沉着,我差点逃不出去——”
“可是您还是逃出去了。”
“凭运气,你这个后生,我凭运气逃出来了。当我在我的马车上看到那位刺客后我几乎以为我死定了,幸亏我还有那么一点运气,我认出那个刺客是我的老熟人,一个曾经受过我恩惠报答过我的年轻人。既然第一次我可以从他手下逃出去,那么第二次劝服他也不会太困难。”
“您一向口舌伶俐,说服一个头脑发热的年轻人不是什么难事。”
“也不能这么说,我之前施加给他的恩惠也起了作用。你知道的,我在吴国做了国相,吃吃喝喝过了好几年。在那几年里吴王为了笼络我赏赐我好几个婢女,其中一个尤其窈窕美丽,身影像天边的云彩一样轻捷曼妙。吴王的侍卫送她来我府上,仅仅只是一眼,那个年轻人就深陷入她多情的眼波中。他成了她的俘虏或者说是牛马,愿意用他的生命为她奔走,于是他带她逃走了。”
“真是够痴情的!”周亚夫轻蔑地说。
“痴本身就不是一种罪过,它只是一种无法摆脱的沉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沉醉,昏昏沉沉的心和清醒无比的头。很多人为了它犯了错误,申公巫臣为夏姬痴,齐襄公为文姜痴,当然还有许许多多人为权柄为财富痴,相比较起来这个年轻人做得真不算什么。”
周亚夫一阵见血地指出:“所以你同情他,饶了他。”
“是的。”袁盎喝光酒壶里最后几口酒,不甘心地摇了摇,发现确实一滴都没剩之后无可奈何地放下了它。“我饶过了那个年轻人和他恋慕的女子。”
“别这么看着我,如果你当时也在吴国,看到这样一位俊美多情的后生和那么一个娇弱温柔的女郎你也会放过他们的。仔细想想他们干了什么呢?一个肌肤比青莲还要柔软有光泽的少女,竟然要被送给一个鸡皮鹤发不知何时就要登天的老头子,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得给他收拾被褥、披衣服甚至是送他进棺材,这种事只要想想就是一种罪孽。”
“可是他们做的事情背叛了他们的国君,一点也不值得同情。”
袁盎漫不经心地说:“如果因为不值得同情就不去怜悯爱惜,那这世上多无趣!一个人总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活着和死了有什么两样?我行走在尘世,本就不是为了凡夫俗子的规矩而活。”
“可我不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