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李昂手托着腮帮,目光呆滞地看着浮在水面上的几只野鸭,自由自在地轻松游弋着。它们,时而将头钻进水里,觅食鱼虾虫草,时而轻盈自在、从容自若地,啄理自己翠绿或灰褐色的羽毛。背后,一片宽阔无垠的太液池水,波光粼粼,如镜一般,倒映着青天白云和远处的琼楼桂殿。水中,一团团、一簇簇的莲蓬荷花,碧绿粉红,袅袅婷婷,疏影参差,接天映日。
一个红衣宫娥,轻步走到一位身着盘龙团花杏黄锦袍、头戴玉罩紫金簪的年轻人身边,关切俯首地请示:“陛下,亭子里风大,是否需要起驾回銮?”二十四、五岁的青年天子,缓缓摆了摆手,清秀地龙眉凤目间,隐隐锁着一丝淡淡的忧愁。
他一直,默默地静坐在这间湖边的八角凉亭里。前面的石桌上,八、九只镂金盘碟,盛放着各色精致的糕点和时鲜果品,雕琢玲珑精细的碧玉茶壶里,正沏泡着上等的庐山云雾,面前一盏注满茶汤晶莹剔透的碧玉茶盅,飘起缕缕裹夹着幽幽清香的水汽。时不时地,这水汽不由自主地朦胧了他的眼目,把他从远思的遐想里,拉回到眼前的现实中来。
眼前的锦衣玉食,能证明什么呢?证明我是天子吗?可身为煌煌大唐的天子,难道仅仅就是衣食无虞,拥有荣华富贵,仅此而已吗?祖父宪宗、哥哥敬宗,他们是怎么死的,常常历历在目,如何能忘却呢?我就如同砧板上的一块鱼肉,生死由人,随时可能被宰杀;又像一副提线木偶,任人摆布,毫无自主之权。
这一连串的忧思,不时地闯入李昂的脑海,挥之不去,排遣不了。有时候,他真地羡慕那些野鸭子,至少,它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他甚至觉得,自己连一只野鸭子都不如……
多少时候,他有一股子冲动,想跟身边的这些奴婢下人谈谈话,倾诉一下心中的烦恼与苦闷,可谁又知道,他们中间有几个是靠得住、不是派来监视他的人呢?
他回忆起,一年多前,自己经过明里暗里的多方探察,终于看中了翰林学士宋申锡。此人不偏不倚,为人正派,牛僧孺、李宗闵一派他不沾,李德裕一派他也不靠,与宦官一系也没什么勾连。在众多的朝臣中,是着实与众不同的一人。李昂暗下决心,要把赌注押在这个人身上。
太和四年的一天,他借口要起草一份昭告,单独地召见了宋申锡。君臣相谈,甚为投契。乘左右无人之际,李昂终于大胆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宋爱卿,朕有一事相求,恳请不要推辞。”
宋申锡乍闻此话,大吃一惊,道:“陛下,微臣位卑才疏,承蒙错爱,若有旨意,万死莫辞。”
李昂触动心事,泪如雨下,也不顾什么君臣礼仪,攥起宋学士的手,哽咽道:“爱卿,朕身困阉人权势,无力脱身。朝堂上那些文臣武将,只知道为了自己眼前的蝇头蜗角争来夺去,朕指望不上他们。爱卿若能助朕联系外廷大臣,铲除阉人势力,恢复我大唐皇权,朕承诺,任命爱卿任当朝宰相,君无戏言。”
宋申锡又惊又喜,眼中噙泪道:“陛下之重托,微臣诚惶诚恐。虽则绠短汲深,才疏力微,但为了我大唐的江山社稷,申锡愿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只是兹事体大,待微臣细细策划,缜密谋之。”
李昂感激涕零,道:“爱卿,朕知此事不易,但朕实在找不出一个可信任托付之人,着实拜托了!”随即,李昂草书一份密诏,交付宋申锡,遇有急需之时,可出示密诏,以佐圣意。
那次推心置腹的交托之后,没过多久,李昂按捺不住急切的心境,飞速地提拔宋申锡升任宰辅,以便他有更大的权限放手筹措。
然而,天有不测,不久前,突然竟有人指认宋申锡策划谋反,而且证据确凿。后来宋申锡也没有申辩,等于承认了指控。这着实令李昂大受打击,自己的希望,就此破灭了吗!?
不过,李昂疑惑,这是宦官网织构陷罪名,栽赃于宋申锡。但是,他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是怎么得到了风声,宋爱卿将对他们不利的呢?而且,他们竟然先下手为强,动作如此迅速精准,还把宋申锡在朝中好不容易刚刚培植起来的全部势力,如风扫落叶般,连根拔除。
现在的李昂,连唯一的指望也破灭了,又成了孤家寡人。他心中的失落和绝望有多深,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