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千澜
那次会面不欢而散,秦安和徐良也算彻底分道扬镳,没了徐良在旁搭话,他又恢复到刚上任时独来独往的状态,偌大的御史台竟无一人和他来往。
当然,他也不需要。
秦安从未动摇过自己秉公执法的信念,夙兴夜寐,一身白衣茕茕孑立,昼夜奔走在朝堂为民请命,亦无怨无悔,这贪污案越查越深,直到最后,就连雍惠帝都将他呈上的折子放到一边,语重心长地劝告:
“秦御史,此事还是到此结束吧。”
“······为何?”秦安难以置信抬头,这次贪污非同小可,可能涉及科举舞弊,有买官之嫌,故而他不分昼夜追查,眼下的乌青尽显疲态。
雍惠帝看出这个年轻人为此没少费工夫,上任不到月余就憔悴了许多,是个难得心怀百姓的好官。
可好官在朝廷里是站不住脚的。
“孩子,你要知道,有些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如今朝堂局势复杂,各方势力心怀鬼胎,那左相是其中扎根最深的一个,朕老了,已经有些压不住他了。”
雍惠帝一生以操劳严政闻名,从未耽于声色,忙于平衡朝中势力,几乎从未去嫔妃殿里留宿过,故而他直到晚年才得一子,而他已没有力气再和左相争斗,甚至连教抚太子的时间都少得可怜。
秦安心惊抬头,此刻的雍惠帝卸去了龙椅上精神矍铄的威严伪装,眼角的皱纹更深几分,愈发浑浊的双眼、干瘦发黄的面色无不宣告,他已是花甲之年,他老了。
秦安缓缓开口,语调颤抖:
“难道连陛下都不能吗?”
他从前以为,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是无所不能的,因此才更要规范帝王言行。
“朕不是不想整治,可如今有心无力,只能扶持像你这般的贤良之臣,日后辅佐我儿成就大业,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藏锋,不要以卵击石,凭严成岳的手段,就算是朕,也未必保得住你!”
“朕并非无所不能,你以后就会明白,什么叫身不由己啊。”
他长叹一声,仿佛亲近的长辈在教授他经验,这话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已经算得上是恳求,秦安直直跪下,深深一拜:
“臣惶恐!能得陛下如此信赖,您今日所言,臣定当谨记于心,但臣亦不惧死,从臣上任起,就已经立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不死不休!”
清瘦的少年双眸仿佛有火在烧,身躯笔直,恍若山间寒松,在摧枯拉朽的风雪中傲然挺立,傲骨天成。
回来之后,他独自在居处静坐,像是一尊千年不动的石像,思考了很多,他平生第一次渴望权力,如果他拥有和左相抗衡的权力,也就不会陷入被动了。
但秦安没能理清纷乱的思绪,灾厄就已临门。
那时的他终于明白,自己确实做好了为公殉职的准备,可他的亲人没有。
一次再平常不过的探亲,就像他一板一眼的行事作风,就连探亲的时间都是固定的,秦安带着早已购置好的礼物满心欢喜地回家,他已计划好了,金疮药给前阵子耕地伤到手的爹用,兄长们嘴馋,他特意挑了聚福楼的酒菜,还有娘念叨了好久的针线包······
可入眼的并非简陋却温馨的村落,只有冲天的火光,木屋被烧得发黑,更遑论血肉之躯的村民,尖利刺耳的哀嚎响彻天际,他们拼命想往外跑,可四周满是面目凶狠的山匪,他们高举着手里得火把,火光映照中仿佛索命恶鬼,长枪大刀闪着寒光,将退路彻底堵死。
秦安怀里的东西掉了一地,他再无暇顾及,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想冲上去救人,却被为首的汉子一拳打翻在地,铁锈味在嘴里蔓延,他顾不得喊疼,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又被数只大手死死摁在泥地里。
视线被泪水和泥污模糊,他想大声呼救,却不知是不是刚才伤到了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低吼,火势蔓延得很快,残忍吞噬村民的血肉,他们死命捶打着被堵死的村门,却纹丝不动:
“救命!求求你们救救我!”
“——啊!!!我的胳膊,娘、我好痛呜呜······”
男女老少的哭嚎装进秦安的耳朵,他却无法动弹分豪,只能眼睁睁看着有人再也承受不住烈火炙烤,疯狂地撞向雪亮的刀尖,霎时血色喷涌,失去气息的尸体重重落在地上,溅了一滴血雾。
他看到兄长们倒在血泊里,若非那焦黑的炭一般的躯体旁,躺着一枚他先前赠与的玉佩,他绝不愿相信那不成形的物体是自己的兄长。
血与火吞没了这片村庄,里面是人间炼狱,可一墙之隔,却有人悠哉坐在轿中,欣赏这番盛景。
秦安在看到那个人影时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而后便是入骨的恨意,牙齿发出可怖的兹拉声。
他亲眼看到,昔日敬仰的前辈徐良,像条狗一般围在左相车前,恭敬地和他汇报什么。
真相已经不言而喻,是徐良把他出卖给了左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