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空庭愁绪绕孤舟
亮着眼睛,欢喜地道:“令哥哥,潭寨主送来好多好吃的!”
没有回应。
辜舟回头看去,孙望早已熟睡,月光照向他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片阴影,丝丝晚风从窗缝漏入,吹动他的发带和发丝。
辜舟轻叹一声,合上食盒,打开身前的窗扇。晚风拂动,银杏树叶簌簌作响。夜已深,连夏虫和鸣蛙都已睡下,萤火虫也都灭了灯,独留一轮隐隐泛黄的孤月。月夜的风带着雨后的湿|软,她的心情也淅淅沥沥,如同昨夜的绵绵雨。
她走向渡霜做好的睡铺躺下,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干脆坐起身,靠在墙边发呆。月光洒入窗扉,她抬起手臂,将玲珑的手指浸入其中,光波流转在臂腕的锁铐间,像夜间的太茫山顶上,黢黑的湖面翻起的微浪。
她放下手臂,抱膝而坐,脑袋没入双膝之间。
人真是奇怪,太茫峰八年,她独自一人,时或想见人间,觉得满是温情与繁华,为何如今真正与人接触,反而愈感孤寂。
她忆起自己儿时的家,装满自己心爱之物的书房,总是在焦急地寻找自己的丫鬟,娘亲无奈又宠溺的笑……
苏家算是自己如今的家吗?
弗姐姐和苏郎君待她,有如再生父母,可是,她想,她大概永远不能像苏迈弟弟那样,同他们亲昵地融在一起……
那是一个风和日暖的午间。辜舟站在官舍北亭前,望着其上苏轼所书“喜雨亭”三个大字的匾额,欣赏移时,步入亭中。
亭内石桌上,铺着数张宣纸,是苏轼闲暇时作字所用。清风拂过,掀起纸角,辜舟心中微动,执笔蘸墨,欣然落下几行字。兴致正浓时,耳畔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舟儿作字颇得法度,少时可曾学书?”
辜舟忙放下笔,向苏轼俯了俯身,道声“苏郎君”。
苏轼笑着摆摆手,拿起纸张,端详片刻,凝神品鉴:“只是神采未放,略显拘谨。”他欣然放下纸,执笔挥洒几下,边示范边道,“作字有成者,观其书可以想见其人。舟儿之字,妙在得法度,却也病在拘于法度,舍却了自己的秉性。”
辜舟在旁细细品味,受教道:“苏郎君的字丰润又舒展,有如天朗气清,和风扇物,的确能窥见苏郎君的风采。”
苏轼欣慰地道:“舟儿懂了,果然悟性甚佳。”他把笔递给辜舟,示意她继续写,自己则在旁指导。
“别紧张,”见辜舟笔势有些乱,苏轼指点道,“也不必刻意学我。你立身于世,自有所见所学所感,当有自己的风格。”
辜舟点点头,却仍不得要领。苏轼旁观片刻,道了声“来”,握住辜舟的右手,引导她运笔,犹豫时助她决断,拗折时诱她畅通,一番点拨,果然大有改进。
苏轼再次拿起纸,欣赏移时,点点头,含笑道:“甚佳!表面清丽纤柔,内中实有挺拔不回之势,余韵无穷。”
辜舟红了脸,正要称谢,忽听一声清亮的奶音从前方传来。
“爹爹——”
粉嫩孩童蹒跚着脚步,飞也似的冲过来,抱住苏轼的大腿。苏轼笑逐颜开,顺手把纸放在桌上,抱起孩童,宠溺地道:“迈儿这么急着找爹爹,何事啊?”
苏迈咯咯笑着,脑袋在苏轼脖颈蹭来蹭去,忽然注意到辜舟,又转眼看到桌上被书满的宣纸,笑容敛去,对辜舟扁了扁嘴。
“爹爹,迈儿刚刚背完三字经,娘亲听了,直夸我聪明呢!”苏迈亮着眼睛,向苏轼邀功。
“哦?”苏轼含笑道,“孔融孺子四岁也只知吃梨,迈儿四岁能背三字经,不是聪明是什么?”
苏迈笑了一回,又嚷道:“迈儿还下棋赢了娘亲,爹爹快来看!”他从苏轼怀中跳下,小手包着苏轼的食指,使尽气力向前拽着。
“是吗!”苏轼惊呼,“这等盛景,爹爹岂有错过之理?”说着便一步一趋,跟在苏迈身后,一边回头对辜舟道,“舟儿按照刚才的笔法,勤加练习即可,作字需手熟,手熟则神气完……”
“哎呀爹爹——别说了,快点嘛!”
“好好好——”
苏轼小跑着跟上苏迈,回头向辜舟做了个歉意的表情。苏迈则俟机回头,向她挑衅地拌鬼脸。
辜舟目送二人离去,思绪纷纭。一个总角孩提,辜舟计较不起来,可她也无法从容自若,一笑置之。她的心中,溢满了羡慕。
没错,是羡慕。辜舟收回记忆,如是想。好羡慕苏迈弟弟,是弗姐姐和苏郎君的孩子,好羡慕他有苏郎君这样的爹爹……
她的爹爹是个怎样的人呢?
辜舟轻碰发丝,渡霜灵活地游入她的手中,按照她的心意,编出一只带面具的俊美小人。她迎着月光端详那小人。她的印象中,爹爹正如这深夜的月光,凉冽浸人,又不可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