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合(二)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可用BGM:Jannik-浮光(The History)
李明念睁开眼。屋外风劲势强,檐动梁颤,掀步声远去。梁上影深,昏黑间惟一星光点明亮,她卧视许久,方觉那是上回虞亦鸿布的铁钉。
玄盾阁门人虽无需服役,却仍为公奴,偶尔镇衙急召,不论是何时辰皆须出人出力,所行无非杀人索命的勾当,无甚稀奇。李明念倚靠梁上,默数行经头顶的人数,直至树静风止,依旧毫无倦意。山林夜语絮絮,她侧过身,望支摘窗下一方月霜,搭在腰间的右手抚上刀柄。
夜禽飞,蛙鸣噪。屏息凝神未果,李明念终于翻身坐起,跳下房梁。
十八灰楼俱已灯灭,余峰阁烛火通明,青山冠珠。李明念登顶远眺,眼见天高地阔,却无端烦闷。长出一口气,她纵身一跃,决意将阁中所有屋檐踩过一遍,不期途经东侧崖壁间的竹屋,竟见门户大开,里屋烛光隐现。
李明念一惊,只怕教屋内小儿发现,足尖轻点屋檐欲走,便听噔噔脚步跑至窗边。“阿姐?”小儿从支窗下探出头,“是阿姐吗?”
这倒灶耳力!李明念无法,只得翻落窗前。“这么夜了,你怎地还未睡?”
周子仁端烛台扶立窗畔,外衫披在肩头,只着一件里衣,却双瞳熠熠,全无睡意。“原已躺下了,一时睡不着,子仁便去瞧先前酿的果酒。”他答道。
“你还酿了酒?”
“嗯,上回答应项老伯,得了好酒定给他带去。子仁从前听过酿酒的法子,便想一试。”
南荧人大多爱酒,李明念不大贪杯,却也图新鲜。于是她道:“那到时留一瓮给我尝尝。”
“好。”小儿欣然应下,又好奇道:“阿姐也睡不着么?为何这个时辰在外?”
李明念急着走,原要信口胡诌,见他目光干净热诚,不由话止嘴边。“我同师父吵了一架,有些心烦。”她道。
师父?周子仁一怔。他对夏竹音早有耳闻,却还从未打过照面。“那阿姐要坐会儿吗?子仁这里还有绿豆糕,可配茶吃。”思虑少间,他提议道,“今夜月色也好,阿姐平日忙于习武,恰好休息片刻。”
回望天上月,李明念手扶刀柄。
“有竹叶茶么?”
西南茶饮粗糙,竹叶茶也不过取新鲜竹叶熬煮,不甚讲究。周子仁取出一碟糕点,又摆茶具、风炉到檐廊,与她同坐一道,生火煮茶。“幼时子仁多病,爹爹常说与其成日躺着,不若下床走动,接了地气,心神也更舒畅。”他将炭块添进炉底,“要是子仁走不动,爹爹便会抱我出去,与我闲话。这法子确有奇效,有时便是不交谈,只在外略坐一坐,子仁亦觉好些。”
李明念捻一块点心入口。绿豆糕皮馅皆冷,虽酥香不再,倒也清甜。
“所以那回在阳陵,深更半夜他也抱你上院里坐着?”
“嗯。”小儿颔首,转念一想,不觉奇怪:“咦,那晚阿姐也在附近么?”
又塞一块糕点到口中,李明念转开视线,只含糊说:“我是好奇。天下家风各异,像你们父子的却是少见。”她伸手置茶壶于炉上,“我家人,莫说如你们那般闲话,一道用饭的时候也屈指可数。”
居阁中已近半年,周子仁确只在花灯节那夜见李家人同坐一席。“那不会孤单吗?”他问。
“上回你也这么说。”李明念拍去指尖豆粉,“到底何谓孤单?”她生来如是,还从不知孤单究竟是何感受。
“嗯……”周子仁沉吟一阵,自语般道:“年幼时,我常常昏睡不醒。爹爹替我把过脉,也寻过许多大夫看诊,却都只道我生来体弱,因而神思困顿,难得清醒。那时我年岁小,但不知何故,记忆十分清晰。或者说……睡着的时候,我总是记得格外清楚。”
他话语略顿。
“在那些很长的梦里,我不是我,而是其他生灵。有时是一株树,扎在连绵山峦间,与无数同类站在一起;有时是一只甲虫,躲在树叶底下,听雨打芭蕉;有时是鸟,有时又是野鹿,还有时……是挣扎在半睡半醒间,或濒死的人。”
伸向点心的手顿在半道,李明念瞥他一眼。半大的孩子,怕是人都未见过几个,怎会梦到这些?
小儿却不察,转头眺远山淡丘,得感万物呼吸,清气流转天地。
“风滑过我身上每一处肢节,我觉出冠顶有温暖阳光,便从泥土里汲取力量,努力张开枝叶,一点一点……缓慢生长。雨水敲打大地,巨响仿佛天崩地裂,我便紧贴摇晃的树叶,等待这场无尽的灾祸平息。我用长喙探进树洞觅食,我在山林里奔逃,躲避狼群追捕……我听见身旁有人低语,看见熟悉的脸在病榻前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