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
夜已渐深,陈侯府内的众人大都都睡了,夜很静,听得见穿街走过的更夫打更的声音,也能听见若隐若现某处庵堂内时不时的敲木鱼的声音。
陈山阿立在自己生前所居住的屋子的门前,让身边跟随她的小鬼们都退下,小鬼们拉拉扯扯,不理解自己跟随的鬼王为何要遣退他们,一直在她屋前闹闹嚷嚷,陈山阿听着心烦,灵力转化的左臂轻轻一挥,化作喷涌的风,打向还在委屈的小鬼们。
小鬼们立刻安静,纷纷遁形,只剩一只还蹑手蹑脚地想再留一会儿。
“你走吧,我想自己呆一会儿。”陈山阿对着那只仍旧不愿离开的小鬼说道。
那只小鬼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随即转了个身,化成一道烟飞走了。
陈山阿见最后一个也走了,疲惫地松了一口气。
她抬眼望向屋檐,月光隐下,其实把那些精细的雕梁画栋看得并不清楚,但陈山阿却隔着静默的夜色,对着檐枋虚虚比划。
她不用看见,因为檐枋的花纹在她心中,她从小看到大,是一串辛夷花和三秀草。那是她刚出生后不久,祖母做主,叫陈柏庭,也就是她生前的父亲打造的。
她的名字是姨母所取,同四娘五娘等一众妹妹不同,她在她阿娘腹中时,家中就让姨母为她取好了名字,因为曾有个道士来过侯府,指着那时还刚显怀不久的阿娘的肚子说,这未降世的孩子不是一般人,他又望了望那时愁容满面的祖母说,神女良孝之人,只要好好待之,裨益侯爷。
那时陈山阿祖父还在世,侯爷还是她的祖父,虽说还在世,但身子却渐唱衰了,可彼时朝廷正追武功,若是她祖父去世,那整个陈侯府就得守丁忧,等到丁忧期满,整个朝廷早就没有陈侯府的位置了,尽管陈家百年簪缨,但并不是世袭,而是五代则止,若没有军功傍身,不能上战场挣新的,谁知道百年后是什么光景。
那时整个侯府天天为怎么延续老侯爷的命焦破了脑袋,那道士的话给了祖母和陈柏庭极大的希望,虽未全信,却还是将侯府布置了起来。她阿娘并非陈柏庭元妻,陈柏庭的元妻是她阿娘的大姐,也就是她的姨母,因此她阿娘嫁进来时身份也尴尬得很,并不得势。
她还没落地,祖母便做主,要将她记在姨母名下,姨母虽然拒绝了,但还是为她取了“山阿”这个名字,据说是因为当时姨母正在翻看屈原的楚辞,看到《山鬼》这一章,恰好有了想法,于是给她取了这名。
祖母也依她这名字,让陈柏庭找工匠给她打造了这个院子,而她居住这屋更是雕梁画栋,据说山鬼是半人、半神、半鬼的山中精灵,她乘辛夷木所制的车出行,所以工匠在每根檐枋上都刻有辛夷花,而三秀草是那篇楚辞中所出现的益寿之草,故此,辛夷花边又被工匠刻有三秀草,而她出生后,祖父确实康健了不少,足足活到她将满十岁,而这近十年的时间中,陈家赚足了军功,大耀门楣。
她门扉的楹联也是祖母提笔令人拓刻的,上联:“陈门好女”,下联:“日月精灵”。
楹联算不上什么有造诣的文学佳作,但她确实曾被当作好女被陈门好好对待。
为何一切在她逃亡回来后,便顷刻崩逝。
是因为祖父最终还是没能逃过去世的天命,而陈府又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勋贵,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明明已经变成了没有体温的鬼,陈山阿的眼眶中还是流下了一滴泪。
冰冷的泪没有落在地面,便旋刻化成了一道苗条的水烟,往月亮的方向奔去。
是的,她已经没办法流泪了,她流下来的类似泪水的东西是她所吸收的天地精华,既然她无法吸收,那就要还给天地。
可她还有感知痛苦和怨恨的能力,那些生前困惑她,让她不敢置信的回忆依旧纠缠着她。她或许知道答案,但却仍然不解,幼年的护爱是真的,断臂逃亡回家后,那些背叛与抛弃也都是真的,可悬殊那样大的感情,她又怎么肯相信幼年的快乐是真的,生前最后一段时光的痛苦也是真的。
即便死了,也是不相信,不瞑目。
陈山阿拭了拭虚无的泪,朝楹联的方向走去,推开了紧闭的门。
屋内陈设还一如她生前刚逃亡回家时,只是被下人打扫过了,但看着距离上次打扫时间已经隔得有些久了,器具都摆放整齐,但都蒙上了灰。
她走到一个镶了石的梨木匣箱前,从屋外引了一道风,往箱面扫去,待到灰尘被清理了大概,她又挥了挥手,锁便从锁眼上脱落。
她打开了箱子,从里面翻找出了一柄兔子灯,因为长期压在箱底,兔子灯已经被压成了一叠,但仍可从精美的皮纸上看出它原本的昂贵。
“我记得这个兔子灯是有机关,可以重新拼好的啊。”陈山阿喃喃自语,试图将兔子灯恢复原状,但奈何她生前便不擅此精细之活,在几番尝试都以失败告终,甚至兔子灯有崩烂之态后,她叹了口气,还是施法将兔子灯修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