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他端坐龙椅、目不斜视，便始终觉得没那么诚恳，剧烈地回想起最近的传闻来，先是被褫夺了婕妤封号、禁足思过，随后又传出了孤星克子的风声，虽有复宠之象，又见罪于太后……竟没有一个吉兆。

他垂下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老臣只问陛下一句话，小女何时能重见天日？”

严铮愧色更浓，压低了声音，“朕今日指天发誓，王暮垮台之日，朕以皇后凤辇迎华华出宫。舜大人为朕主持新政，朕无论如何不会亏待她！”

不，这是个虚无缥缈的期限，是个无法追讨的承诺！

舜询摇了摇头，他是嫁女儿，不是换仕途，他气的是这年轻人混淆真心，悔的是明知会有今日，当时劝阻不了小四！

他失魂落魄地从走回席位，双腿虚浮得像脱了力，他该如何向夫人交代？又如何面对改革新政？

严铮战战兢兢地目送他的背影，却只见二品席位中投射来一道精明的目光，是王暮。

他面皮伪笑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必然在等待天子召，因王皇后小产一事向他表示安慰和亲近。

但严铮已若无其事地移开眼神，又换上了刀枪不入的帝王仪容。

宴罢之后，元日大朝会才算结束。

严铮的龙朔元年，自此拉开了帷幕。

普天之下都沉浸在新年伊始的狂欢中，朱雀大街上搭起彩棚，有商贩，有歌舞，更有一年中仅开放三天的赌戏。

舜询的青布小轿踩着乌纱巷里厚厚的爆竹纸屑，轻轻停在宅门下，门上挂桃符、贴春联，地上有烟花燃放过的火药印记，入目都是欢愉之象。

可他腿上像灌了铅，几乎无力迈过大门去。

家中的仆人都换了簇新的衣裳，清扫昨夜飘到中庭花树上的彩纸，见到他回来，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问安，每个人都喜气盈面。

他木讷应着，走进内院之前，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绛红官袍。他活动了一番脸皮，安慰自己道，是了，元月吉日，天子不会挑这日子煞他风景，所言当可信，是自己过于忧心多虑了。

推开房门，家人都在。舜夫人和舜媖在熏笼前烤橘子，烫得两手交替剥皮，呼呼地吹着气，舜恒半边屁股坐在寸许厚的软垫子上，嚼着长生果哈哈大笑。

见他回来，舜夫人立即抛下橘子问道，“回来了，见到小四没有啊？”

舜询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是不是笑着，只道，“皇后昨晚小产，后宫谁也没来。”

舜夫人难藏失落之感，哦了一声，去捡掉落的橘子，指尖一烫，立即红了一块，“想必宫里昨晚是很忙了。”

舜媖又比之前康健了些，饱满的脸颊也养回来了，她看看母亲神态，又看看父亲面色，新年气氛荡然顿失，“姐姐最会照料猫狗兔子下小崽，还去服侍皇后吗？”

夫妇俩都无暇理睬。

舜恒虽然休沐在家养伤，但自能撑了拐杖走路，那些狐朋狗友的邀约是一个也没少去，自然听到了些流言蜚语，笑骂舜媖不懂事，“你知道什么，后宫里皇后最大，她的孩子没了，阖宫都要举哀，这过年的气氛自然是差一些，等元宵、上巳，事情过去了，总能见着。”

舜媖撇嘴，把剥好的一颗橘肉吹了吹，递到母亲嘴边，“我剥的橘子肯定最甜了，我喂母亲，啊——”

舜询同夫人那一瞬同时想起了小四在身边撒娇耍滑的样子，辛酸苦痛刹那淹没了心房。

尤其是舜询，天子的话盘旋在心上，早晚是瞒不住家里的，可是这样的节日，他说不出口，“我熬了一夜了，去书房睡一会儿。你们接着乐吧。”

红了眼眶的舜夫人，嚼蜡般吃着橘子，甘甜的汁水丝毫没有化解心中酸楚，“好了，小五也少吃些，上火。下午还要去许府拜年，去打扮打扮。”

舜恒听了就要溜，“母亲，我可不去啊。就说我还站不起来呢。”

舜媖睚眦必报，轻轻呸了一声，“太尉愿意纳还一切官职救你，你倒不去谢他。难为许夫人每次都问起你，原来二哥哥是头白眼狼。”

“哎呀，许灵犀定要笑死我了，我不去不去。”撑着拐杖歪歪斜斜跑了。

舜媖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嘻嘻直笑，抱着母亲的臂膀撒娇，“母亲难道我还不够好看吗？还要怎么打扮，我不比外头的女孩儿好看多了吗？”

这是第一个，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的春节，她不愿意任何人、任何事，打断她的美梦。

可惜，只有她一个人觉得这春节是个美梦。

书房中的舜询独自垂泪，不知道女儿哪一天迁居呢？至少安稳过了元宵吧。天子承诺的衣食如故会兑现吗？可世上总是势利小人多。王暮真有垮台之日吗？他又该怎么做呢……

辗转到天近黄昏时，才混沌地坠入睡眠。

正接连在噩梦中沉浮挣扎，溺水般无法泅渡，便有人剧烈摇着他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