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
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呢?
死,那真是顶顶忙碌的事情了。活着没过过好日子,死了也得体面些。老人死了,儿子哭完媳妇哭,亲戚哭完一家哭,邻居哭完没人哭了就埋了。按风俗摆白事宴,鸡鸭鱼肉,煎炸烹煮,不能少的是几道海货。尽管是刺桐城这类讨海生活的百姓,在当时年代,平常日子也是不舍得吃自己打上的海货,都是要拿来换钱的。于是吃的满嘴流油,好不容易补上肚子油水,人们私心也忘了失掉亲人的悲哀了,最多随着当地的风俗的大流逢年遇节的到坟上去观望一回。
花巷的扎花铺,街口的万源扎花店、金凤扎花,其实扎的大抵也是这些。刺桐城以卖熟花为主,供婚丧嫁娶。刺桐城的妇女常梳发髻,用木簪竹簪固定在脑后,髻上要戴花,鲜花易老,熟花是手工编的人造花,颜色鲜艳,方便保存。这一门熟花的扎花工艺,也是刺桐城区别于其他城的手艺特色。大至七十二重宝殿,宫脊上的吞金稳兽,玉麒麟,小至常青的名花瑞草,锅碗瓢盆,羽虫鸟首,车马美奴。其他家都是用竹竿糊上白纸,要做人就先画一个面孔,高的矮的,长头发的,卷毛的,歪眼的,赤脚的都能画,做出来不能说十成十的像,但也是漂亮顺眼的,再看几个做这些活计的,都是几个极粗糙的人。
唯独最有名的,是花楼底下巷角那家。
这家扎花铺,不像别的店,不用竹竿和纸糊,寻常的纸人活他不做,是做木雕的傀儡活,雕出的木人和一众物品,栩栩如生。只是给死人烧的,木人终是太过奢侈,都只是一些豪绅找他定做。
再提起这家扎花铺的老板,旁人咂摸半天,称其一句怪人,只知道他姓陈,具体叫个什么名儿,也无从考证,鉴于他的主业是在城中说书,偏偏当时城里认字的都没几个,何况是能靠说文章谋生的,众人多少对他带点尊敬,也天天“陈先生”这么叫了。
他还有个小娘子,一年之中,刺桐城的人们就没见过她几回,以至于旁人都不知晓他已经娶亲。去年城东有户方家小姐看了陈先生一场说书,偏偏他长了一副清隽的好皮囊,回了家红着脸非他不嫁,方家二老对独女颇为宠溺,第二日就请了媒婆上门,才知道人家陈先生已经是娶了亲过日子的人,害的方家小姐一片芳心错付,一天哭了好几回。
关于他的年纪,也是无从考证,约莫不过二十七八。唯独村口卖炸枣的老刘,有个百来岁出头的老父,整天最喜欢做的,就是靠在门边痴痴的看儿子做生意,众人路过都要夸一句老寿星。一日陈先生破天荒牵着小娘子过来买了两个炸枣,只见平日里呆呆傻傻淌着口水的老爷子,突然间浑浊的眼珠亮了亮,颤巍巍指着两人咿咿呀呀起来,好像认得他们一样。
刺桐城的悬丝傀儡戏远近闻名,只有逢年遇节,乡里的绅士会请戏团上台唱那么几出,是刺桐城人喜闻乐见的精神生活。自从好多年前陈先生来了刺桐城,他说的故事是城里的人从未听过的,一时间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至于他一个年轻人,说书时那一手傀儡戏,竟是比几个老师傅还要好上几分。
摊口早都收市了。
只有卖土笋冻的又出来了。
晚饭时节,吃过芋头咸饭就已经很可口了,不时有人托一个大搪瓷盘,摆一个个小碗糕大小的土笋冻,要是再拌点小葱,蒜,端个碗在门槛上坐着能多喝两大碗水粥。这玩意材料也易得,只是难洗,平常人家没闲工夫自己做,价格也贱,所以卖土笋冻的人一来,男女老少都欢迎。这时候若有人从街口喊一声,
“陈先生开台了!”
人们笑着往外走,说:
“又有木人戏看喽”
吃饭的端个碗就要出巷口,女人抱着孩子也要过来,老人拿个板凳已经战战坐下,玉葱般的手指,十几根悬丝,伴着声声入耳的唱腔,跟有骨有血的活人一样。今夜唱完【玉交枝】又来一曲【倒拖船】,初春的夜风袭人,莫名听出些许缠绵悱恻,那一句“西城杨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也消逝在夜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