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危如断弦
清照墓前的奠仪果品自山道而下绵延相衔,聚集成堆,是苏州百姓送来的。
今夜与往年不同,登上穹窿山顶极目远眺,可见苏州城中迤逦不绝的街市灯火,于无边夜色中形成一道光华璀璨的银河——那是暌违四年的上元灯节。
我与扬风夷在碑前对坐,借着一盏烛光,他给我看他新作的雨竹图,上有雾雨朦胧,莽莽苍苍一片竹海。
我将烛光移至近前,说:“我该来早一些。”
“无事,”他淡淡一笑,先前瘦削的面庞长出了一些肌骨,不那么憔悴可怖了,“是送给你的,以后再慢慢看。”
我惊讶:“我?”
“嗯,想谢谢你,思来想去,只能作一幅画,”他看着近旁那些香果之物,“平阳的消息传回苏州,以后总算能有安眠之夜,绿姑娘打算去灯节逛逛吗?”
“不去了,”我摇摇头,“我还有事。”
他看着我:“我找了些旧画出来,卖了些钱,前些日子买下了清照阁废址。”
我一滞:“是吗?”
他轻一点头:“需要花点时间整理,以后绿姑娘再回苏州,除了这里,也有个去处。”
他用了‘回’这个字,我忽然间鼻尖酸意上涌。
“不过,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等我……”
我没让他说出那个字,及时拦道:“我给你找个了大夫。”
他眉间微敛:“什么?”
“算算日子也该来了,他脾气一般,但医术超绝,不过你放心,他一定会尽心为你诊治。”
扬风夷更不解了,带着笑意道:“绿姑娘这是给在下找了个什么人?”
“至于诊金,你随便找张画纸画一两笔给他,也就够了。”
他默然片刻,深深一笑,长叹道:“卖画求医,如此凄惨。”
我也笑了。
当夜我们相谈至午夜时分,霜冷雾寒,在我几度劝说,扬风夷终于愿意回家。
元夕已过,我们便就分别。
——怅惘旧事皆散,耿耿心魔已平,我心中坦然,并不想去别处,就在四野之中寻了一棵古木,掩身枝干之中,听着寂夜风声,打算稍稍睡一会儿。
预想的半夜安眠实际上并没有持续到天亮,天刚泛起微微曙光就有人靠近了。
我本无睡意,立即起身。
那人站立树下,样子平平无奇,甚至形容不甚整洁,我却只看见了他腰间玉牌——那是题叶楼最高级别的传信使所有。
我纵身跃下树干,刹那间隐隐有些不详预感。
那人敛眉垂眸,开口便是让我猛然心惊的一句话,他说:
“宴危弦重病。”
我张了张嘴,有一瞬无法发出声音来。
那人道:“小姐,你没事吧?”
我摆了摆手,“你……慢慢说。”
那人道:“奉公子之命前来告知小姐,宴危弦病重,宴军与栌邦军在北苑边境歧路岭交战,易关叠与易成双被围困于崤县,公子已派人前往雨花凄谷,小姐请立即赶往长安。”
我深吸一口气,勉力镇定,问:“水骨可在长安?”
“在。”
“宴危弦到底如何?”
“不知。”
不再犹豫,我将怀中那副画轴交给他:“这是扬风夷赠我的,请替我保管,再帮我转告师兄,之后……我再去题叶楼找他。”
“是。”
——我得走了,长安遥远,要快马加鞭。
耳边掠过风声,看不清周遭任何事物,也不记得狂奔了多久,换下了多少匹累倒在地的快马,我满胸满怀若有十分心意,此刻已有九分飞往了长安宴都,飞到了宴危弦的身边。
他不是第一次病危,我应该习惯,他也是个坚忍之人,那次为了露染黄花我拖延了足足三月,他便弩末强撑待我归来,可这次的危急让师兄抛开对他的敌意而派人赶来告知于我,我真感激题叶楼遍布天下的足迹和讯息传递之快,否则……
当年我已错过了清照,若再错过宴危弦,我不敢去想。
题叶楼的人屡屡被我远甩身后,又在下一处出现。
无论我怎样日夜赶路,到达长安还是六天之后的事。
六天!
为何我不再多一些时日好好练武?那样我或许会早到一点。
远远看见长安城门并无白色丧仪的景象,我不禁在心中大大松了口气。
“行人避让——行人避让——”
守城官差的大声吆喝让我畅行无阻地奔往城中。
我的心也随着这一路畅通渐渐沉了下去。
到底已到了怎样的境地?
宴国皇宫,寒冬。
皇城巍巍,我曾来过,未有一次如今日这般寒冷,连手……也止不住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