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桃
同桌的小朋友瞥到了我的手掌,开始尖叫起来。
一瞬间,周围被吸引了注意力的小朋友都纷纷开始尖叫起来,尖叫声像是有传染性似的,一个传一个,整间屋子都充满着孩子的尖叫哭闹声。
而在如热锅嘈杂沸腾的背景音里,我看见老师惊恐万状的面容,她急忙向我跑来,蹲下来紧紧握住我的手,掏出绷带紧紧地按压着我的伤口。
她一边按着我的伤口一边不停地问我:“京桃,疼不疼?没事,不疼不疼,我马上送你去医院止血。”她的声音在颤抖——她一定很害怕,我想。
疼是什么感觉?我在想,应该是一个很特别的感觉,但我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应该是不疼的吧?
于是我开口问:“疼是什么感觉?”
“一会就不疼了…”老师自顾自地说下去,突然间她的声音顿住了,接着她抬头看向我,声音依然是抖的,“京桃,你说什么?”
紧接着,我被带到了医院,再接着,我只记得我的母亲来到我面前,缓缓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又垂眸看向我的手掌,她问我:“疼不疼?”
她的语气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就好像,她早就知道答案,但还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问我,来强调这个事实。
而我只是看着她,问道:“疼是什么感觉?”
我母亲的眼眸是寂静的,像蕴含着散不去的灰霾。
她慢慢放下我的手腕,平静地喃喃道:“不知道疼是什么感觉,也许是一种幸福。”
接着她缓缓地站起身,向走廊的出口走去,医院走廊的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走在她的后面,踩着她的影子。
我十四岁之前,母亲对我都是忽冷忽热,有时候看着她,我像是在看一个很遥远的陌生人,我们之间总像隔了一层什么。有时候她又无比亲切,给我带甜品店里限量的巧克力蛋糕,蛋糕上总是涂着一层油腻腻的黑色巧克力,像是我经常在街上看到的下水道污泥,但我很爱吃,因为咬下去的时候,舌尖是甜的。甜味总是能让人暂时忘记此时此刻的生活,甜品是生活的麻醉剂。
母亲总让我留长发,说这样才像个女孩,说我留长发好看。她说这话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爱恋和期待——那种眼神像是刚生下孩子的母亲看向婴儿的带着眷恋和爱意的眼神,那本应该是一个母亲散发母性的神圣时刻,但我却从内心感到恐惧。
我害怕来自他人的凝视。因为我在别人眼里看不到我自己。那些眼睛里映出的,都是支离破碎的我,是我的无数个碎片,而不是完整的我。
而我知道母亲对我的那种期望,它压垮了一切,气势汹汹地朝我涌来。
于是我妥协了。我开始留起了长发,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逐渐变得陌生。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好孩子。至少我母亲是这么认为的。我会对着我母亲大吼大叫,会摔东西,会和隔壁邻居的小孩打架打得头破血流。
她对我管教很严格,不允许家里出现任何她觉得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比如一些充斥着暴力血腥的游戏和电子书籍。我们这个时代当然还有纸质书,只是很少了,因为电子书籍已经发达到可以替代纸质书籍的程度了。但我还是迷恋纸质书,不为什么,因为它能给我安全感。
一种,无法销毁的安全感。
我收集一些纸质书,我经常从一些旧店铺里(那种专门卖上世纪旧东西)淘东西,比如游戏卡带,游戏手柄,CD还有纸质书。纸质书数量不多,质量更是参差不齐,很多书籍里充斥着大量的暴力血腥甚至是色情描写。
我把这些书拿回家,然后看得津津有味。我觉得书里描写的世界,好像非常遥远,又好像非常接近。这种感觉让我痴迷,于是我越囤越多,母亲给我的所有零用钱,我都买了书。
终于,母亲发现了我囤积起来的书籍。
她面色铁青地问我这些是什么。
熟悉的,质问的语气。
我缄默着,闭口不答。
她当着我的面,开始翻书,翻到了一本我刚看完的,在里面的某页折叠了的书。
那是一本爱情小说,有大量露骨的色情描写,但我看的时候却哭了。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哭,大概是动人的感情总有相似之处,即使是旧时代的爱情,也忍不住让人动容。
我深夜里打着台灯看完了这本书,还给男女主画了张画。
但母亲只看到了那些描写。她只读了几行,就抬起头看着我,眼里满是愤怒。然后,她撕掉了那本书。
一页一页的,撕成无数碎片,碎掉的纸张丢得房间里到处都是,像漫天飞舞的雪花。
我木然地看着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几乎是麻木地看着她处理我的东西。
我看着满屋的碎片,想着,原来纸质书也没有办法躲避被销毁的命运。
对于我来说珍贵的东西,对于她来说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