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宗垣睁开眼睛,拍拍屁股上的灰尘,满脸喜庆地出去逛大街。
许戴扛着钱袋子又去布施,似个散财童子,等每日回去熬汤做饼时,许戴哈欠连连没精神,宗垣不曾跟进去过,闻着这吵吵闹闹的烟火气,他没什么兴趣,偶尔蹲在门口,一不小心同小乞丐们列在了一起,乞丐们吃饼吃得喷香,吃得轰轰烈烈,宗垣探鼻嗅了嗅,只是忍着不咽口水,简单得很。不料有一日,乞丐们都不见了,他恰好坐在门前晒太阳,整个人暖烘烘的,一辆简便轺车经过,在店外停了下来,宗垣拉下遮面的头巾微微眯了眼,太阳的光柱光晕光帘子铺展在他的睫毛前,下车之人的衣缘在金色茫茫的阳光中摆来荡过,已看不清本来颜色,宗垣心中哈哈一笑,觉得此番情境有如天人。
可是与他无关,他翻了个身,叉手缩到两腋下,换了个舒服姿势。
“唉?”片刻后,他被太阳晒得再懒也睡不着了,纠结地思前想后,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如此颓唐,活像个叫花子,还像个地痞流氓,还像个泼皮无赖。这分明不是他,那分明是条狗。
宗垣拍拍屁股和背上的灰尘,又站了起来,往油渍斑驳的里间窥了一眼,转身便走。
走过半条长街,慢慢停了下来。
怎么,昔日纵马驰骋长安道,呼朋引伴以为乐,今日寂寞颓唐时,反观得见那无数的炊烟升起人家,一家一家数算,世事从未更易,此时与四年前的那一个银甲长枪戴月启程的黄昏仿佛已有重叠。
少年英雄,枯骨红颜。崭新的太阳,宗垣望向沿玉楼金阙倾泻而来的光,人被这长长久久的宏伟辉煌覆盖。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那里该有一把剑,或是一道月光。
月光所照的地方,是哪里呢?
他转身朝家的方向跑去。
宗垣在宽阔长街上飞奔,一直跑到日头将落。
他跌坐在了一户门前。
不知人生何处是归途,恍恍然中看见了异常熟悉的门庭,稍顷,他慌忙站了起来,背对它的巍峨坚立。
可是咬咬牙,一股久违的泪意涌上了眼睛,他还是拗不过心,慢慢走了回去,无比想要推开那扇门。
宗垣要推开家门了,苍天似乎不愿意使他堂而皇之,在门槛设了个埋伏,他推开一扇又一扇门,目之所及渐渐荒唐,荒芜与繁华交相叠替,最终片缕进不得人心,宗垣发疯似的奔跑起来,势要跑出这片蒙昧天地。
他成长的地方从来是温柔富贵乡,如今久别故园,故园处处荡尽龃龉不堪,可惜他宛如游魂,在这世界里毫无痕迹。
宗垣旁处还有稚气嚣张的小个子宗垣,实在有意思,宗垣跑啊跑,想象不到的顽皮,另一个宗垣回了家,倒退着跳跃着挥舞手臂大声欢笑也能如履平地,碰不着一花一草。
他和他一起爬上有着青苔藤蔓的墙头,终于看清了她的眉眼,她瞧着还太过年轻,干净清晰,散发着山野外草花的青涩与鲜活。宗垣第一次记住了母亲的模样,满心欢喜,他听到她喜悦的声音与她染上阳光声色的眼睫奇妙地相和,似成乐歌。
叶夫人长发委地,看着怀抱中的婴孩,目不转睛。
似是想了很久,才对身边人道:“便以粲为名,寄希冀于光明鲜盛,尔后每每想起此子,都是他的粲然笑貌便好了。”
宗垣想,我如何不知呢。
旁边的小个子开始转头看着他,目光充满怜惜,宗垣也看看他,奇怪,怎就丁点儿也不相像,宗垣摸了一把脸,然后恍然大悟。他早已年长过母亲,不易捕捉的成熟沧桑已经开始一点儿一点儿地蔓延。
远处又传来一阵不寒而栗地脚步,他知是昌华公主来了,公主偏偏带着一片雷霆之怒而来。
他对自己被抢夺的记忆完全空白,对小手只顾抓着肉包子不放满嘴流油的坏东西咬牙切齿——你你,你被拖出了娘亲的怀抱,从此再也回不去了!公主的衣裳是名贵,熏染的衣香是诱人,投喂的吃食宝贵,可是……宗垣五官变形,又下意识抬头看了看旁边的小子,见他一脸默然,默然中似乎很想笑。
叶夫人衣袖上的小手死也不放,宗垣看在眼中,疼在自己的手上,双手指尖钻心的疼痛让他哀嚎出声,辗转痛呼,再也无法忍受。
朦胧中有人揪起了他的耳朵,为了不再疼痛,宗垣麻溜地站了起来。
一拳准备打过去,却被徒手挡住。
“别睡在这儿碍事,我们还要做生意呢。”店家将他甩到一边,让他险些又狼狈跌倒。
他左右看看,开始跌跌撞撞地离开,慢慢走在路上,吸一口冷气都是撕心裂肺的疼,喉咙若破风箱,转眼病得很重。
“回家,回家。”他头脑高热,意识不清地想。
“宗垣!”
他疑惑地回过了头,不知谁在大声呼唤。
下一瞬,一群步履匆匆的人穿过他,不知去瞧什么热闹。他看到多日不见的许玉出现在人群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