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霜凝(一)
边塞诗中描摹过云州凄寒荒凉的边塞风光。
这让祁景安更加好奇,他母亲曾经生活过的,到底是一个什么地方。
他想把此地的风土人情都写进书中。
情致上来了,他的话也不自觉多了起来,和沈桑若说:“我母亲木泠如,给我取过一个随她姓的名字,叫木尚。”
木尚?
这个名字,沈桑若心中念几遍,直觉告诉她这名字背后必定有什么渊源。
祁景安这个名字,似乎也不像是祁玉能取出来的。他对祁景安这般狠心,又怎会希望他安呢?
“祁大人,那你随父姓的名字,也是你母亲取的吗?”
“不是。祁景安是皇上赐名。祁玉原先为我定的名字为祁景庸。”
竟是这样。
景庸,从名字便可看出祁玉对他从来没有过任何父对子的美好期许,而是相当随意的希望他平庸地过一生。
祁景安愿意对她坦诚相待,说了这些不足为人道的私事。沈桑若在感动之余也感同身受地心里拂过一阵酸涩。
这位祁大人,原来是在稚子时就不讨祁玉欢心了么…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说起名号,祁景安被沈桑若叫了那么多天的大人,耳朵磨出了茧子也没适应。他道:“沈姑娘,我到了云州将遍访风土,你若是叫我大人,总是会有拘束。不妨换个称呼。”
换个称呼?
沈桑若心想:这有何难?
于是不假思索地道:“先生。”
祁景安那话还没有说完,他原本是想让沈桑若唤他公子,这样也不算失了礼节。
没想到沈桑若会唤他先生。
他讶异地道:“为何要叫我先生?”
沈桑若道:“在经卷阁,先生就指点过我很多学问上的道理,我向你讨问,你从来不吝赐教。传道受业解惑者为师,所以,我唤你一声先生,不算过分。”
她说得句句在理,掷地有声,祁景安虽自诩达不到被人称作先生的地步,也反驳不了什么。
只淡淡一句:“沈姑娘抬爱了。”
沈桑若:“不算抬爱。算实至名归。”
他知道沈桑若的口齿之伶俐,也自知自己嘴上功夫欠火候,所以依她:“…好。”
同他说话,沈桑若总是十分舒服惬意,因为每次她奇思妙想地说点什么或者想做点什么,他都答应得相当爽快。
这种相处方式,是连与顾珏相处都没有的。
他手上那本书的扉页折了一角,沈桑若模模糊糊看见了个史字,问他:“先生,这是什么书?”
说叫先生,就叫先生。
改口改得毫不含糊。
“是西汉太史公的《史记》。”
这册小书是《史记》的一部分,十分新,是他买来不久的。
他抬手把它给了沈桑若。
“沈姑娘要看吗?”
沈桑若顺手接过来,“嗯。”
祁景安见她刚接过去就埋头读得认真,也不再出声。
他稍稍掀起帘子一角,往外望。
黄沙遍地,碎石滚边。这是条官道。舆图上画得明确,沿着官道向东走几里路到云州,向西蔓延,即通西域三十六国。曾不少龟兹、疏勒之地的商人随行骆驼马车往长安、洛阳运送货物,一路畅行无阻。
后来荑族等十八胡族迁移至西北,时而闹出些匪盗之事。大概是没有利益纠葛,朝廷对此完全采取漠视态度。
中原与外族的纠葛,算是自古以来剪不断,理还乱的头疼事。秦汉匈奴猖獗,《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中记载详细。祁景安读了不下十来遍。
他最早接触《史记》,读的就是这一篇。
嘉始十七年。
祁景安十岁。
他已经在祁府别院呆了五年。五年期间,他读四书五经,读得专心致志。忽然有一天,给他启蒙的老仆,痛心疾首地捧了一张《史记》的残页看,说是晴天把全套书摆在庭院里晒,结果当夜就下了雨把书全都淋坏了。
老仆身份上虽为仆,实际是祁景安的老师。祁景安为让老师宽心,便拿着自己攒的钱偷偷溜出去,去传说中的经卷阁买一套。
那时他以为经卷阁是个卖书的地方。经卷阁旁处有一方凉亭,他走近了,见到一个穿圆领袍衫头戴纶巾的儒雅长胡文人,身侧围了四五个矫捷的随从,如影随形、寸步不离。
那文人将他拦下,问他是否要去经卷阁,他说是。那人问他去经卷阁是否是去看书,他摇头说是去买书。那人又说经卷阁不卖书,你想要什么书我送给你,但是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他自是欣然答应,那人说让他去经卷阁看一眼经卷阁的管事,看看他是否安好。他飞快地跑去,又飞快地跑回,告诉那人:“经卷阁管事待人亲和,也很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