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记

罗并没有逼问迈雅，平心而论，他从不在意“温德兰”的真相。比起空穴来风的故事，他更在意的是迈雅谈起这些事时不同寻常的反应，那些能够让他看到“真实的”迈雅的反应。

罗甚至恶劣地认为迈雅难得一见的虚弱很不错。这念头的确不符合为医者的良知善念——他抬起触摸过迈雅心脏的手，虚空握住那只比寻常成年人要小一倍的梨形，她的心肌并不坚韧，触手感知不过数十秒，罗的手指已经能探查到薄薄的无法完全关闭二尖瓣，右心房比左心房更加脆弱，每次振动都让供血变得吃力，但冠状动脉却顽强地支撑起一颗心脏该有的全部机能。

罗根据记忆做完医学画像，缓缓睁开眼睛。

他见过太多羸弱的病人。在他身边不远处的冰冷手术台上躺过无数濒危的、无病呻吟的等等千奇百怪的病人。他曾医治过四海医学界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尽管那些病患往往前脚跪地乞求长生，后脚便散播谣言痛骂“红心海贼团”是一群见钱眼开的过街老鼠——作为医生的罗站在生死的悬崖边凝视无尽的深渊，直接面对人的劣根性和其他的一些……被他称之为“病灶”的微小存在。

没有人不畏惧死亡。包括他自己。

可他绝不欣赏一个人面对生死时空洞的冷漠，那不是“勇敢”，在罗看来，那仅仅是“愚蠢”。

在思绪凝结到这一点上时，罗的眼前骤然出现一张又小又白的女子脸庞。几小时前女子还在他身侧这张病床上挺尸接受他的无情摆弄。她的身体隐藏着巨大的秘密，以蛮力撬开她的嘴万万不可能，医生更知道如何一针见血直取要害。而迈雅，罗略一评估今晚她的状态，眉头跟着一拧。他拉开舱门，大步走向距离仓储区不远的舱室。

迈雅狼吞虎咽吃完三罐银莲花酱，空空的玻璃瓶在她裤边被月亮折射出月白光晕，浅淡的光罩住用来记录潜艇仓储的日用表格簿，“银莲花果酱”一栏后的“-3”双管齐下，对迈雅的职业道德和个人意志力提出质疑。可迈雅全然顾不上“一个嘴馋的厨师是不是会威胁到航行安全”这种海上的疯子们人尽皆知的愚蠢问题，她用手背抹净嘴角，从背心贴胸的内兜里慢慢掏出一只永恒指针，茫然的琥珀色眼珠盯了一瞬通红的指针又飞快移开，迈雅信手把指针撂在滚圆的玻璃罐旁。指针上下颤动的幅度不大，在无声穿行海浪重压的潜艇舱室地板上复归平静。

W-O-N-D-E-R-L-A-N-D，迈雅一字一字拼出磨损铭牌上的单词，几乎只是念出这个名字她的头就要被增大的舱压挤成仓储里压成片的鲱鱼。

迈雅大口吞咽唾液，尽量缓解劈碎神经的疼痛，灵魂果实的副作用加诸于身体的痛苦时常伴随幼时电击疗法一同弥漫游走在她的四肢百骸，迈雅早已习惯这种疼痛——无法用外力摧毁亦无法靠免疫系统自愈，自她登上潜艇以来似乎因为脱离没有硝烟的战场而日益安逸，一时忽略了有矫情脾气的身体。

巨大的疲惫感席卷周身，迈雅从挎包内抽出口琴，倚着门滑落在地。

口琴上刻着三只驯鹿酒馆的标识和名号，师父如此记挂着洁丽夫人，而她现在单枪匹马奔赴不归路，怕是又要让夫人借酒浇愁，迈雅倔强地安慰自己，每个人都有必须面对的事，她不得不，她不得不啊……

“高尔沙先生……先生……师父，您在哪儿，没有您……我办不到……我……”迈雅整个后背虚软地靠着舱门，瘫坐在地，哑着嗓子像是希望从她喃喃的名字里获得力量。

“我不希望赔上他们的命，这只是我和温德兰的战争。师父，您说是吗……”迈雅握着口琴自言自语，不断自我催眠，一次又一次说着恶咒从童年火光冲天的噩梦里拯救自己，“我错过了温德兰十九年，这本该是我的报应。”

在这苍茫的足够吞噬所有回忆和情感的大海上，她早就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了。

在香波地偶遇卢卡斯的眼线时起，迈雅就明白，战争也好，未来也罢，该来的都会来，不过看时候早晚和她能逃得多远。于是她选择登上超新星的船，以障眼法躲过暗中监视她行动的人，让她尽快完成该做的事，找到该找的线索，向她想要的答案竭尽全力奔跑。

可现在，迈雅没想到罗的一句话竟能轻易让她溃不成军。她并非耽溺于痛苦回忆无法自拔自怨自艾的可怜虫，落棋无悔的道理她从小学到大，可二十几年的经历告诉她，她越想要珍惜，却越把亲朋好友推向远处。迈雅意识到这样的路迟早是死路一条，她庆幸自己没有醒悟太晚。可现在，叔叔的警告已经送到耳边，银星舰队在迷雾中看似已被海/军识破，实际调动却在她掌握中。多弗拉明哥和梅花军再如何也没办法直接获得特拉法尔加·罗的情报……一切看起来都天衣无缝，完美无缺。所以是哪里错了呢？

迈雅呆愣住，任由罗的双手扣住她的肩膀，如鹰隼般把她整个人从地上抓起来。

“你给我听着，还没到你死的时候。你现在是红心海贼团的船厨，是拒绝了我两次的船厨。”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