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炼
第二日清晨,天色未亮,许远裹着一身大氅从许府中急行而出。他孤身一人,没有带侍卫,没有带真叔,也没有告诉他的好朋友们他要去哪里,张巡和南八都还在呼呼大睡。
许远用兜帽将脸遮得严严实实,独自一人往霜积巷的方向走去,每走几步就会回头看一眼,仿佛在确定无人跟踪。
霜积巷?许远往那里去是要做什么呢?
许公子的行为多多少少显得有些鬼祟。
此时的霜积巷,所有人都沉浸在冬夜的美梦中,昨夜的爆竹烟花,热闹绚烂,夜行人的脚印,彻夜的欢闹,所有的痕迹已经被厚雪覆盖,连晓梦楼前四时不灭的红灯笼,也没了火光。
风吹雪花,天地静谧,除了打更的更夫,整个霜积巷里就只有许远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雪之中。
忽然,许远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确定,昨日就是在这里,他与那段缥缈的歌声相遇。
其实这首诗文,他知道。
这首《少年游》,乃是我朝那位年纪轻轻便名满天下的太乐丞所作——王摩诘。
这位天才郎君的诗词,每一首都传唱天下,他和张巡也十分喜欢。
可这曲调,他却从未听过,浑然天成,妙不可言。听来不过是随口所吟,却胜过刻意谱写的曲子许多。
他正思绪纷飞间,一抬头,便看见了两盏褪色的红灯笼。
毫不犹豫地,他轻轻扣了下老旧的门环,无人应答。许远再扣了几次之后仍然如此。
是还睡着么?
许远将眼睛凑上门缝,仔细瞧了瞧。
隐约可见门缝内火星四溅,似乎还有充满节奏的咚咚声传来。他心下了然,知道门内之人正在忙碌,是肯定听不见他的扣门声了。于是他抬起手,推开屋门,闪身进了屋内。
屋内有一方小院,小院的空地上,积着厚厚的雪。
大清早的,这就是许远要来的地方?
两间小屋引入眼帘,其中一个屋子门房紧闭,无法偷看其中,而另一个屋子就一目了然了,只能勉强算作一个敞间,三面土墙,一方茅草屋顶而已,装饰简朴。
一面土墙上悬挂着五花八门的铁制武器:双钩,长枪,铁锤,金锏,刀剑,都金光耀目,寒意逼人,好似兵器库一般肃穆。
一面土墙上,悬挂的竟然都是方方圆圆,大大小小的镜子,印照着院子里的一切。最后一面土墙上塑了一方热浪滚滚的火炉,恰似烧窑的窑洞一般,不过尺寸小些,炉中闪着熔岩般的火光,热浪从洞口滚滚而出,温度极高,连洞口外的空气都似乎在晃动。
好暖和啊!许远感叹道。
屋内正中有位老人,他只穿了一身单衣,弯着腰,背部已经被汗水浸透,撸起袖子,露出一双结实的手臂,虽然他年岁已经不小了,可单衣之下肌肉隆起,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气,他看也不看许远,眼里只有他手里那柄正在铁锤的敲击下,火星四射的刀胚。
他每敲打一阵,便会将刀胚放入火炉中烧熔,刀身再次变得微微发软,老人精准地把握着火候,直到整个细直的刀胚变得红彤发亮,他就用一支大铁钳从熔炉中将刀胚取出,一手将其夹稳,一手抡起大锤,用力将大锤砸在红亮的刀身上,火星混着黑灰四散开去,许多轻薄的铁皮在重击之下,从刀身上剥落坠地,如此循环往复,这刀刃越发锋利轻薄,光亮灼目。
“这便是百炼成钢?”许远脱掉大氅,凑上前去,啧啧称赞。
“正是。”老人抬头,一张皱如树皮的脸上生着一双浑浊的眼,他持握着锻打完成的刀胚,站起身来,抖抖白胡子,冲许远斥了声:“走远些!”
许远立刻闪身三尺之外。
下一秒,老人便将通红的刀胚淬入一池平静的冰水之中。
悦耳的淬火声刺啦作响,无数细密的水花从池水中飞溅而出,溅在他单薄的衣衫上,滚烫的刀身激发出细密的白汽,直扑他面门,可他躲也不躲,正正立在水池边,眼中只有那在冰水之中翻滚的刀刃。
淬火虽然看似简单,实则更加考验对火候的掌握,时间多一分少一分都是不行,直到刀身的红光褪去,透明的水流冲洗净黑灰与铁皮,露出一把金光耀目的长剑,比满墙武器与铜镜还闪耀。
老人振臂发力,长剑从凛凛激流中破水而出,他抓来一把坚固崭新的刀柄,与那长剑牢牢地固定成一体。
“这便成了?”许远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
老人将剑横在一方小桌上,寒光照着他老迈的脸,只有在看着刀剑时,他浑浊的眼球才会发出通透的光彩,只见他长臂一挥,一道汹涌的剑气喷薄而出,剑气冲开了许远额前的长发,朝着地面的积雪而去,这道凶蛮的力轻易地将厚雪分割为两半,当中贯穿一道深深的裂痕。
他满意一笑。
虽然只是简单的一挥,却已是势如破竹,尽显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