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所说的灾异,她的确不知。
而所谓“女祸”,则是眼前这位故弄玄虚的太史令联合她的夫君霍无祈,亲手为她编造的罪名,意在斥她牝鸡司晨,败坏国事。
说来天真,初来乍到时,扶桑不仅对此毫不知情,还每日痴痴盼着霍无祈来接她回家。
雷雨夜、山中豺、枕冷衾寒、病入膏肓。
霍无祈一次也不曾来。
扶桑初时还恼,写了好些信笺下山。后来终于看清,普宁寺,分明就是他亲手将她送来的。
这便是扶桑亲自挑的驸马。
她给了他这世上,所有她能给予的,最好的东西。
而他还之于她的,不可不谓刻骨铭心。
殷怀忧见扶桑不为所动,缓缓凑近,继续道:“事关国祚,臣特来普宁寺一探究竟。可见真宁公主心慵意懒,不肯尽心。”
话已至此,扶桑隐隐觉察殷怀忧的此番来意,她凝眸仰视着他略含笑意的五官,周身腾起自心口而聚的阵阵寒意:“你究竟是何意?”
殷怀忧敛了笑,长叹一息:“事已至此,自然要先平天怒。”
随行侍女将物件儿摆出,拢共不过三样——白玉瓷瓶、含光宝剑,及三尺白绫。
扶桑一一抬眸看去,这便是任她选的意思了。
也许是普宁寺的日子已足够麻痹她的神思,又或许是骨髓里渗出来的麻木。总之她并没有太多的情绪,连一滴眼泪都不曾淌。
“霍无祈的意思?”扶桑目不转睛地盯着不远处的紫檀托盘,嗓音依旧泠然。
“北凉王作为朝中重臣,自当为国清理门户。”殷怀忧稍顿一二,再度补充道,“对了,殿下有所不知,驸马如今已是北凉王,这些东西,都是他亲自挑的。”
“他说,殿下喜精致之物,白绫选的都是极好羽光绫,含光剑亦出自名家;怜惜殿下畏疼,白玉瓷瓶中所呈剧毒发作极快,痛苦稍纵即逝……期间种种,殿下试过便知。”
槐月不禁吓,翻箱倒柜将半年里扶桑所誊经书倒在殷怀忧跟前,跪在地上哭道:“公主近来有恙,并非不为国事上心,更绝无不敬天罚之意,还请大人以实情相告,给公主一线生机。”
说罢,一个劲地给殷怀忧磕头,声声戗地。
扶桑拉不住她,干脆一记手刃将她击晕,缓缓将她放倒在榻上。
“假的……都是假的……世上哪儿有什么鬼神呢……”扶桑自嘲地笑笑,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殷怀忧不疾不徐地拔高声量:“公主这又是何苦呢?真又怎样,假又何妨。臣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在中秋节赶到这普宁寺,为的就是准时送殿下阖家团圆。”
扶桑不自觉地攥拳,颤声问道:“我哥哥呢?”
“咦,殿下竟还不知。”殷怀忧故做惊讶,尾音拉得极长,“新帝即位,北凉王摄政,而殿下的兄长们,自然也已相继魂归其位。”
滴答。
雨已渐停,屋脊上残存的水汽凝结成最后一滴水露,奋不顾身地砸进盆心,扶桑心底的最后一根弦,也在这微不足道的水声里断了。
断得干干净净、淋漓尽致。
喉间的腥甜越发浓烈,没淌出来的泪尽数化成了眼底如赤火一般的血色,扶桑紧紧攥着自己的前襟,觉得心口处似有千万只蚁虫噬咬,疼得睁不开眼,疼得喘口气都好难好难。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快碎掉了。
纵观此生,真宁公主生于皇后膝下,长于盛世,最是骄奢贵重。哪怕只是出门饮茶,也需八辆马车随行,前朝传下来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尽可供她磨成粉浴足。
反观霍无祈,只区区一个北凉王送来盛京“养病”的质子,出自外室,爹不疼娘不爱,本质上与送来代之受过的物件儿无异。
两人并不相配。
可扶桑和霍无祈的姻缘,却是她强行要来的。
强扭瓜的报应,已如回旋镖一般,尽数扎回了扶桑的身上——她以权势强迫他,他又用权势将她从高处摔下。
嗯,公平。
怪只怪她,从一开始便错了。
扶桑没有犹豫太久,回过神时甚至不曾落泪,反而有些释然地绽出了一个还算粲然的笑:“还请太史令允我两件事。”
屋子里的光线冷寂,她的笑却翻起另一种惊艳。其中既有极度的克制冷静,又隐隐含着些疯魔边缘所盛开的妖冶。
直叫人移不开眼。
殷怀忧本不是耐心的人,当下却生出些难以言喻的期待:“殿下请说。”
“一来,本宫的侍女并非罪人,还请太史令下山时将她一并带去,赏她些体恤银两,任她自选归处。”扶桑不疾不徐。
只要扶桑心甘情愿赴死,此间小事,殷怀忧自然能够做主。
“第二件事,我要同霍无祈和离。”
这便有些难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