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七十四
时湛兀自岿然不动,咬牙说出三个字:“你,做,梦。”
屋外火舌肆虐,滚滚浓烟混合着烧灼的灰烬,几乎叫人窒息。谢召一脸忍耐,几乎是耐着性子道:“道君也好,天子也罢,他们都知道我不能死。这火焰有蹊跷,我会没事的。”
时湛脸上已经沾上一层厚厚的泥污,他抹了一把,看着谢召的眼睛:“你就这么相信那两个疯子么,君上。”
他很少如此这般称呼谢召,不知为什么这个称呼说出口的时候有点儿莫名的难过,心里酸涩,连忙咳了两声以作掩饰:“平日里含元宫把守森严,这小孩儿突然出现在这儿有点蹊跷,难说不是人有心......”
屋外小孩儿的呜咽声断断续续,被烈烈大火的爆炸声掩盖。空气中的热□□人濒临窒息,只能听见那小孩再也跑不动了,蜷缩在某个拐角大口呼吸,然后又被火焰里的灰烬呛到,惊天动地地咳起来。
“不管是什么人,有心还是无意,我不能放着他不管。”
谢召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语气:“那个小郎君,不是含元宫的人。”
时湛回以怀疑的目光:“你怎么知道?”
“他母亲是被困在含元宫,因着长久吸入近生却死,今日肯定能保住一条性命。”谢召沉默一瞬,说,“可这小孩子,是前些日子在街边给人拐走,被卖到宫里......将来要净身的。”
年轻的母亲只是去簪花的摊子上转了一圈,小儿就不见踪影。她从此再也顾不上簪花,发了疯似的在各地四处寻找,眼泪流尽了,嗓子也哭哑了,观音庙拜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在一个醉酒的叫花子那儿寻觅到小儿的一点踪迹。
她于是变卖了家里所有地家财,倾家荡产来到了盛京城。一日在观音娘子前叩首的时候穿着铠甲的人推开了观音庙的大门,进宫的那日灰云沉沉,她在宫道上遥遥见着一队稚童走过,在其间她看见了自己的小儿。
只是一眼,她整颗心都留在这皇宫里了,站在原地怔怔留下泪来。
从那一日起,她安然住进了含元宫里。近生却死很快起了功效,陆续有人病倒,余下的人开始变得意识迷糊,整日心事重重,唯有她一个人宛如未闻,依旧一个人在玉像前跪着。
近生却死香气缭绕,周围传来咳嗽声,年轻的母亲在观音玉像前不知跪了多长时间,絮絮叨叨流着泪把孩儿的事讲给面前拈花含笑的仙人听,从前求着和孩儿再见上一面,如今求着仙人能带着他们娘儿两离开这高墙之地。
求了不知多长时日,随着谢召记起前世今生,这祷告终于传进了她的耳朵里。
因着谢召和时湛,今个清晨宫里忙得人仰马翻,宫里侍卫抽调了一拨人去巡视,负责含元宫的巡查较之以往宽松了不少,这才给了这小孩儿有机可乘。
不过这些事儿谢召来不及和时湛说起。她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我不能看着他死。”
两人似对峙般静默一息,时湛喉头滚动一下,仍是语气僵硬:“你就是在逞强。”
“被火烧着了,也不知道我要怎么才能救你。”时湛嗯了一声,声音低下去,“我知道的,有过什么人向你求愿,愿望又和这小孩儿有关,所以无论刀山火海都挡不住你。”
说罢,谢召只感觉身上一轻,符纸轻飘飘地落下来。
谢召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我不会有事的。”
说罢,谢召闭上眼睛,屏息凝神,以她所在之处为中心立刻围成亮光大作,掀起一道无形屏障,将时湛逼得连连倒退了两步。
只见屏障内无风而发梢衣摆自动,掀起谢召的衣袖,露出手腕上一圈圈的绷带。
而后她眉心处,梅花瓣的花钿陡然亮起,赤红似血,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她额间冲出。与此同时,谢召睁开双眼,手腕上的绷带处往上,白皙瘦削的手臂上竟然攀上了条条裂纹!
下一刻,仿佛白瓷上的碎纹攀上了她的脖颈,时湛站在她对面,几乎可以听见纸躯壳破碎的声音。
脑后的发簪“啪”的一声落在地上,断成了两截。里面剩下的一丁点儿纸灰洒在地上,再也拢不起来了。
她这是在强行催动点睛手!
时湛瞧着她动作干净利落,快得他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少女额间那朵艳丽的梅瓣便隐去了颜色,白色的衣袖落下来遮住了大半截手腕,而谢召脸上全是漠然的冷静,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时湛眼眶已经红了一圈,手指在袖袍之下攥紧发抖,咬牙半晌,也只能叹一声:“......君上。”
她这次没有再用簪子里残留神魂的纸灰。观音娘子思绪已经归位,除了残缺神格之外魂魄已经全部归位,这半把灰烬里残存的灰烬就失去了它最后的一点作用。
强行动用点睛手,她现在就是一具彻头彻尾的纸人。柔弱的、易碎的一具身体,在神格归位之前,甚至没有再次成为“人”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