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米面,他家有着无利不起早的家训,自己同几个兄弟从小耳濡目染势力奸贪,连带他那年小的叔叔,也需得在每日读书过后同侄儿们一起聆听兄长的利禄经。
对了,叔叔自幼失怙,被远远过继给远房叔祖,总是待不长久就变回孤儿,最后像个烫手山芋被丢回哥哥家,视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只是一味死读书,把本孝经奉为圭臬,古来感天泣地的孝悌故事也烂熟于心,并引为君子立身之本。即便兄嫂苛待磋磨如此,也不曾生过什么怨怼,我吃着他吃不到的好饭好菜,睡着他睡不到的高床软枕,却不曾有他脑子一半的灵光,唉,他呀,他还有个怪事。
“可你那子游叔叔瞧着不是很灵光的样子,看来人不可貌相啊。”
他自有痴处,每逢得见世间辛酸事,不拘是虫儿鸟兽,还是老□□女,连对一株干涸的草儿也会顾盼徘徊,久久不忘,引为自己的伤,我们家中玩伴常见他独坐黯然失魂的样子,谁都叫不醒,我们习以为常,都会一笑四散,他就是这个样子。
我带给他偷来的别人家的柿子和柑橘,他吃的时候竟哭了,因为尝出是不义之橘,不是酸的,那东西很甜,他哭什么呢?白痴啊。
十四岁之前的子游会为冻毙之人之虫鱼鸟兽之寸草微光彻夜无眠,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亏得记性不好,次日晨起,仿佛便忘记了一般。
长嫂前夜便将家中老少所有脏衣裳通通堆在池旁,子游挽起袖子走过去,心无旁骛地捣衣冲刷,哥哥一去经商常常数月不归,他心里便常有个盼头,所有的日子都在等待家人重逢的一刻。
洗完衣裳刷完恭桶,他净了手要去私塾,走前必要与长嫂请安话别,长嫂有时确会给他端来热气腾腾的早饭,有时无故生了闲气,大闭堂门一言不发,她知道那愚顽之人上学之前一定要等到给兄嫂请安,否则是不会走的。嫂嫂每每想到此,没气时也凭空火冒三丈。
子游双足驻在院子里,双眼看看地面看看蓝天,看看风看看云,更多的是看着他最熟悉的屋门。
许戴低头笑笑,声线不由地轻飘起来,他想在此停住回忆,不必再说爹爹远行回家时的团圆之乐,没有什么,普天之下都是一样的。
宗垣侧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目光。
眼光扫过之处,洋洋挥洒了大半个墙的阳光,一只黑影子照了上去,晨曦的光影剪出了一幕独角戏。
宗垣眼皮一沉,也要支撑不住了,他扶住了那堵粗糙的墙面,背靠着慢慢坐下去。
将睡欲睡之时,脑中浮现了太多人。
月恒忘了自己是公主,忘情地与故人相会却无一语,个中滋味亦是难以言表,醒后数天仍然沉默寡言,宫人以为她心情欠佳,她只是在等待另一个梦境,说不上喜忧,无奈,总也等不来。
她躺在冬日光秃秃的树杈上,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惹得人寒冬腊月里肚子直冒火,她打了喷嚏,女官便命人架短梯,亲自爬到了树干半腰,眼朝下一瞅,腿肚子不断抽筋,训诫的口吻变得略微软弱起来,宁远本就无聊,见状好心地伸出手来要把女官拽上去跟自己做个伴,女官失去重心也失去了仪态,哇呀呀叫得很嘹亮。
宁远见她如泥鳅一般滑了下去,鬓发微乱口齿打战,笑得合不拢嘴心情大好,事后听闻女官为此哭了好久,她心有不忍,便说以后再也不爬树啦,颇有一丝德配其位的馨仪,宁远掩目不忍看她们发亮的双眼,因为她只是随便说说当不得真。
然后她的目光跑到了一颗岁数挺大的老梅花树上,虬硬挺直骨节苍劲的树枝们纷纷落在天幕里,她鼻子里嗅到了隐隐的香味,便怀疑自己眼睛打了个盹,使劲揉搓了一下,才发现那是博山炉里汩汩冒出来的梅香,被寒风一浇,尽余幸存游荡的清气。
凉凉的指尖突然被暖暖地握住,她大吃一惊,低头望去,见是已重整旗鼓的女官牵起了她的手,庄重地递上了一支笔,她身后是满架的书目。
“何时是个尽头?”她面容温和地问,语气截然相反。
“等我嫁人?”
“真的?”
“女子的命啊,真是不甘心。”她在鬼画符,画得难看极了,让人不得不生气,她抬眸看了一眼女官,才知她与自己心意相通,眼神对视了然,宁远正了正本心,开始认真作画。
宁远习字,每每临完两三行便住了笔,细看不喜走势不喜骨格,她翻翻厚厚的书简,摆摆弄弄笔搁滴砚,抓抓挠挠地写,只开其头,写了几张,实在耐不住性子。
写坏了笔,写尽了墨,宁远扔下笔,挪到云修习字处,悄悄趴下,脑袋近距离地正对云修的握笔的手,云修不着痕迹地移动她的鼻尖,和她受累嘟起的嘴。
她字正腔圆地问:“敢问,巫峡在哪里?”
云修的毫端依旧在纸上游龙书写,自成一势,只是不由得哼笑一声,问道:“从不问老师吗?只有哥哥?”
宁远道:“老师爱讲道理,不爱讲故事。”
“问陛下。”